李遐龄点点头:“有十娘姊姊在,便是再无趣的饮宴,阿姊也会觉得高兴罢。”
“呵呵。”谢琰挑起眉,带着他越过人群,朝着观战台某个不起眼的角落而去。李遐龄刚开始尚不知他究竟想做什么,待瞧见三个连帷帽也没戴的盛装小娘子时,不由得瞪圆了眼睛,失声叫道:“阿姊?!”
李遐玉三人正津津有味地看着马球场上的你来我往,丝毫不在意周围那些世家子弟好奇打量的目光。就算在长安,看马球亦是世家贵女们喜爱的活动,更别提民风彪悍的灵州了。她们如此行事,倒也算不得出格。
不过,因周围喧闹无比,待听得李遐龄的呼唤声时,谢琰已经近在眼前。
李丹薇从未见过谢琰,有些稀奇地观察着这个少年郎,心中暗暗赞叹:若是仔细论起来,便是她嫡亲的兄弟李五郎、李十二郎,也没有眼前这个少年这般出众的风姿。不论谁见了他,恐怕都不认为他会是寒门之子。若非顶尖世族,绝对养不出这般雅致而又隐藏骄傲的铮铮风骨。她早便知道此人只是李遐玉的义兄,不禁猜测起了他真正的身份,心中猛然浮现的自然是——陈郡阳夏谢氏。
“阿兄?”李遐玉亦是喜大于惊,脸上浮起笑靥,“原以为阿兄入了军营,便再也见不着了呢。莫非,阿兄是随着祖父来的?”如此盛大的宴饮,作为正四品折冲都尉的李和自然能得到邀约。不过,谢琰当初的身份是他身边的部曲,为何却能够来到处处皆是世家官宦子弟的马球场当中?
谢琰回道:“因得了婚使特许,我恢复了身份跟随在祖父身边。”提起此事,他便不免想起昨日军营中的片段。当时他正以部曲的身份,与军营中其他折冲府的府兵较量,屡战屡胜,给河间府挣足了颜面。李和极为高兴,许诺不再计较他先前给李遐玉私下透消息的行为,还答应共饮那坛他珍藏已久的富平石冻春。祖孙二人想到石冻春的滋味便馋了起来,正要回军帐开怀畅饮,旁边便有人将他们唤住,说是也想试一试身手,却不想上场的竟是那位婚使带来的部曲。谢琰十战五胜,来到婚使跟前——那人抚着胡须大笑,却对李和道:“这小子哪里是什么部曲?莫不是李都尉的孙儿罢!!部曲家可养不出这般风骨的少年郎!”
“阿兄见过婚使?”李遐玉神情中多了几分急切,“那位婚使可是好说话的?”
谢琰立即收回浮动的思绪,笑道:“阿玉,原来你还念着呢。祖父说得是,你很不必冒险行事。先前咱们都想得差了,此番毕竟不同寻常,还是谨慎些为好。”
李遐玉很快便冷静下来,又问:“婚使究竟是何身份?我先前还与十娘姊姊说,不知能不能远远看一看这位从长安过来的高官呢。只是,想到宴请婚使必定在外院正堂,我们根本不可能进去,这才来了马球场。”她们也是想着马球场如此热闹,或许都督会引着婚使前来观球,才悄悄地过来了。
“想不到你竟如此好奇。”谢琰道,“此番婚使不是旁人,正是兵部尚书崔公。”
“兵部尚书崔公?那位曾数次出使突厥、吐谷浑的崔公?”旁的高官李遐玉或许不知,但与边疆兵事息息相关的众多名将名臣,她皆记得一清二楚。这位崔公,便是博陵崔氏二房的族长崔敦崔礼之。他深识突厥、铁勒、回纥等诸蕃之情,精通蕃语,频繁奉命出使安抚诸部落,数度化兵戈之乱于无形。从灵州都督转任兵部侍郎,又升任兵部尚书。虽说当初出任灵州都督只不过几个月,但说来与灵州也很有渊源,亦曾是李和的顶头上官。
李丹薇也接道:“就是那位崔公,书画诗赋策论四绝的崔子竟之父。”
“原来崔公竟是崔状头之父?”李遐玉从未背过世家谱系,并不知博陵崔氏二房的人丁传承境况。然而,因钟爱书法的缘故,她却素来十分崇拜崔子竟,平时也多临摹他的摹本,最爱收集他流落在外的字画。“那我可更得好生瞧一瞧崔公的模样了,说不得崔状头年老之后,也是那般面貌呢。”
李丹薇拊掌笑道:“可不是么?真是难得的好机会!”
谢琰自己便很是推崇崔子竟,也曾忍痛割爱送过好几回他的字画与李遐玉,自然知道她难得流露出几分小女儿心思,笑道:“眼下都督与崔公都在正堂内,说不得待会儿便会过来看马球。你们三人待在此处太过拥挤,倒不如选一处视野好些的坐席。”
“十娘姊姊,十二郎带我们坐在那边,不如同去?”李遐龄终于得了机会说话。孙秋娘忙跟着颔首:“此处前头都坐满了人,一到击球的时候便都跳了起来,弄得我们什么都瞧不见,只能心里干着急。”她身量最矮,每到那个时候,满目都是人,哪里还能看见马球场的边边角角?
李丹薇、李遐玉自是答应了。来到李十二郎、孙夏所在的观景台上时,两人看球看得太过入迷,竟完全不知李遐龄出去了一遭。孙秋娘不免掐了自家兄长一把,对上他茫然的目光之后,心里长叹不已。李遐玉与谢琰倒是并不在意,李遐龄已经将满九岁,并不是稚童,也无须看顾得太紧。
坐在此处安安稳稳地一边用吃食浆水一边看球,自是比方才安逸许多。李遐玉对马球并不算狂热,在看球的间歇中,仍不免挂记着方才之事,悄悄问谢琰:“阿兄,崔公可是生得雅致得很?”
“……”谢琰仔细一想,道,“崔公常年在边疆行走,便是曾经再雅致不过的世家公子,如今也早便不雅致了。不过,若论容貌,确实很是不错。不然,崔公之弟也不会尚了真定长公主。”数百年来,品评世家子弟一看才华一看容貌,只有才貌双全者方能名动天下。久而久之,这样的习俗流传下来,容貌昳丽者无论是仕途婚姻或是名气,都会更高一筹。世族子弟说起容貌,也绝非羞耻之事,而是骄傲。他虽然厌恶那些个空有什么容貌气度的绣花枕头,却也并不认为容貌出众是坏事。不过,当才华压不住容貌,只能凭借着容貌走上歪路,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原来崔公之弟居然是驸马。”李遐玉道。提到“驸马”二字时,忽觉有几分艰涩复杂,仿佛这个词很是沉重,心中有一股盘旋的信念不愿她提起似的。她想起无数次做的噩梦,很淡定地将这些感觉暂时放到一旁。“阿兄居然连这些都知道……”
天底下背过世族谱系的人都知道——谢琰心想着,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李丹薇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们,接道:“若是有心人,别说六部尚书了,便是诸位侍郎、刺史的家系,亦是一清二楚呢!想来,谢郎君也很费了不少功夫。”
谢琰瞧了她一眼,并未继续说下去,只道:“你们瞧,那头走来的,正是都督与崔尚书。”
李遐玉立即转首看去,果然见两位精神奕奕的老者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过来。左侧的正是灵州都督李正明。他已经年逾七十,依旧很是健旺,龙行虎步间赫赫生威,却也自有出身世家的风仪。右侧的老者年约五十余岁,须发斑白却毫无老态。他确实生得一付好容貌,然而,相较而言收敛含蓄的气息,却令人一眼望去便会忽略他的脸孔以及高大健硕的身量。在他身上,文人的儒雅气息与武人的坚毅执着奇异地融合在了一起,让人丝毫不敢轻视,却也不会过于防备。
李遐玉端详半晌,叹道:“天子之使当如此。”锋锐无匹之人易令人心生提防,风度雅致之人胡人却不懂欣赏。崔尚书果然不愧是常年与胡人打交道的使节,连外貌气度都仿佛是天然为此而生一般。
谢琰亦低声感叹道:“男儿亦当如此。”当年博陵崔氏二房人丁凋零,只剩下崔敦、崔敛兄弟二人时,谁又能想到,他们今日竟能满门煊赫?振兴家族,绝非死抱着贡举一途不放,而是需要更具有冲击性的功勋,需要谋划,需要经营,或许亦需要牺牲。
☆、第四十二章 知交遇阻
崔尚书并未在灵州停留太久,不过两三日之后,他便领着由数百府兵充作的扈从,启程前往漠北薛延陀牙帐。若非须得给灵州刺史一个面子,参加他家早便筹备好的宴饮,恐怕他拔营离开的日期会更早。不过,也正因此,李和得了闲暇带着谢琰回了一趟别院,与家人团聚之后,这才远行而去。
也不知李和究竟与柴氏说了些什么,李遐玉发现,祖母竟然生出了长留灵州的打算。且不说连续的宴饮活动,柴氏场场不落;亦不提端午竞舟的热闹,孙夏、李遐龄与孙秋娘都很是开怀;便是因天候渐渐炎热的缘故,灵州官眷们的活动少了许多,柴氏也并未流露出半分回弘静县的意图。
她心中疑惑,却并未出声询问,而是仍旧有条不紊地继续磨练武技。至于那些纷繁的帖子,千篇一律的宴饮活动,于她而言已经毫无吸引力。柴氏见她接人待物泰然自若,很快便学了几分为人处世的手段,也并不再勉强于她。倒是孙秋娘为了观察世家贵女们的衣着装扮,便于她做出更时兴的衣衫长裙,偶尔会陪着柴氏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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