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她和李丹薇表面上应该如李家所愿,渐渐淡下去。但暗中该如何来往,还须仔细琢磨一番才是。虚虚实实,才是用兵之道,不是么?
☆、第四十三章 千里之外
却说李遐玉正因都督府内眷对世庶之别的偏见而烦恼,开始琢磨暗中与李丹薇保持来往的法子。同一时刻,数千里之外的茫茫草原上,谢琰稳稳地拉开弓弦,一箭又一箭,例无虚发地射穿了数只饿狼的脖颈。
面对足足上百头饿狼的围攻,便是训练有素的府兵,也不由得心里暗暗有些发憷。这些狼也不知在他们身后缀了多久,趁着黄昏时分人困马乏的时候猛然袭击,许多兵士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幸得崔敦、李和等官员都带了精壮的部曲,面不改色地冲上去抵挡住狼群头一回的奇袭,才不至于让府兵们损伤惨重。
在这些青壮的军汉中间,年幼的谢琰显得尤为淡定。他并未像其他人那样,或束手束脚,或勇敢地往前冲。这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只是策马在原地立定,取出弓箭,引弦而射而已。然而,老练而又狠辣的箭技,却足以令许多人为之侧目。
李和本想拔刀冲上前去尽情地劈砍,但回头一看,其他折冲都尉却都并未放过这个表现的好机会,正紧紧护卫在崔敦身边。他也不想显得太过与众不同,只能勉强按捺住冲杀的心思,拨马来到崔敦附近。
崔敦扫了他一眼,呵呵笑道:“李都尉教出了好孙儿,又何必亲自出手?”
闻言,李和看向宛如鹤立鸡群般的谢琰,嘿嘿一笑:“承蒙崔公谬赞了!这小子还有得磨呢!骑射而已,咱们灵州男儿哪个不会?若是让他上前头杀狼,恐怕就狼狈得很了!”自家的孩子有多出众,自己心里知道便可。眼下臭小子年纪还小,当不得出头鸟。他日在战场上一战成名,那才是真本事!
“李都尉太过谦虚。”崔敦抚着胡须,“骑射确实谁都会,但能箭箭取一头狼的性命,那可不容易。若是日后,这孩子也能入宫参与每年的重阳大射,说不得还能得最上等的赏赐呢!哈哈!”
此言毫无客套之语,充满了他对谢琰的期许。如他这般在朝中经营数十年的世家高官,自是早便练就出一双识人的利眼。难得的千里马,哪个伯乐看着不心生欢喜呢?他日若当真能见此子攀上青云路,也是一桩识人的佳话不是?
重阳大射,那可是只有朝中重臣才能奉召入宫参与的射礼,不折不扣的宠臣方能拥有的荣耀。李和听出了他的善意与提携之心,自是高兴不已。其他折冲都尉却只恨自己没能生出这般的好儿孙来——若是哪家的少年郎生得和谢三郎一般,谁看着不欢喜呢?
“只可惜他如今年纪太小。”李和道,“不能投军。否则,某早便将他记在军府名籍上了。”以谢琰的能力,待到十六岁才能正式投军,确实太晚了些。若是错过了与薛延陀的大战,便更令人惋惜了。故而,李和与孙女想得不同,总希望大唐目前暂时能与薛延陀交好,等到万事俱备之后再撕破脸也不迟。
崔敦笑道:“依老夫看来,让他当府兵都是委屈他了。而且,真正有才华者,又何必拘泥于年纪?不如这样罢,从薛延陀回转之后,老夫便写封荐信与李都督,让谢小郎破格担任队正。区区五六十人,想来他应该镇得住。”
李和大喜,抱拳行礼:“承蒙崔公看重,某感激不尽!嘿嘿,往后一定要让这小子好生巡边剿匪,打磨他的筋骨!他日若北方再有异动,他才能拼尽全力报效大唐!为国尽忠!!”他也并非不会说好听话,这一串话丢出来,慷慨激昂,充满豪气,尽显武人之风。
崔敦看来也十分喜爱他这般脾性之人,呵呵大笑。众折冲都尉掩住内心的辛酸,也跟着笑起来。有人知趣地赞了几句谢琰,又拐弯抹角地问起了他的婚事。李和心中狠狠咬牙——这可是他早几年就看中的孙女婿!这些人居然也腆着脸想与他抢?!想得倒美!于是推说道:“这孩子不过是某的义孙,婚事自有他家中爷娘做主。何况,他年纪还小,尚未立业,何谈成家?”
“成家立业,自是成家在前,立业在后。”众人笑起来,“娶了娘子,才能安心哩!”
李和却又立刻接道:“俗话说得好,‘温柔乡,英雄冢’!我家的男儿绝不能折在温柔乡里!”
他们谈笑之间,谢琰已经将两个箭袋中的六十根箭都射光了。换而言之,他一人就足足杀了六十头狼。在这般强力的支援下,冲杀在前头的部曲与府兵们也很快将剩下的七八十头狼屠得干干净净。一战下来,只有几个轻伤者,可谓是大获全胜。
崔敦满意地吩咐扎营造饭,又毫不吝啬地将他随身带的武器以及钱财赏给那些勇士。谢琰功劳卓著,得了一柄锋锐无匹的横刀。这柄刀的刀身雪亮,寒气迫人,且似是已经饱饮鲜血,更隐隐透出几分煞气。谢琰对它爱不释手,自此从不离身。
数日之后,持旌节的大唐来使一行人,终于遇上薛延陀夷男可汗派出相迎的数百骑兵。为首者,则是夷男可汗的次子突利失。自从长子大度设两年前大败之后,同其一起被大唐封为小可汗的突利失在薛延陀诸部中便威望日盛。由他出面迎接大唐来使,既能彰显薛延陀对此事的看重,亦能以身份震慑,确实是再合适不过。
看起来,这位突利失小可汗对大唐来使也颇为友善。他甚至能断断续续地说几句汉话,夹杂着薛延陀语,手舞足蹈地与崔敦描述着薛延陀部的富裕丰饶。崔敦身边的鸿胪寺长史尽职尽责地翻译着他的话,而其实什么都能听懂的崔尚书却装作一无所知,始终保持着友好而又疏远的笑容。
谢琰策马跟在不远处。因他年纪小,又穿得很寻常,薛延陀人只当他是侍从,对他并未生出任何警惕之心。由此,崔敦索性便让他暂时护卫在侧,以备不时之需。他亦精通薛延陀语,自是听出这位年约三十来岁的突利失小可汗正在暗示什么:牛马如云的薛延陀部肯定供养得起大唐帝姬。只要这位公主嫁过来,必定会让她过上和长安一样奢侈的生活。
且不说这些保证和暗示的话是否能成真,但这位小可汗的态度却由此赫然可见。对这桩亲事如此热衷,他当然并非纯然因孝顺的缘故。薛延陀是化外蛮族,父兄死、子弟及。就算新兴公主嫁给夷男可汗,等这位老可汗蹬腿一死,下一任可汗便能娶公主为阏氏。突利失如此对大唐来使示好,也说明他对可汗之位野心勃勃,却并未获得部族内一致的支持,所以才意图借示好来获得大唐的偏重。
谢琰转而又想到薛延陀眼下的继承人之争。长子大度设自不必说,自从诺真水大败之后,已经完全失去了部众的支持;次子突利失虽说颇有几分威望,但因早年被大唐封为小可汗的缘故,似乎并不得夷男可汗欢心;三子拔灼之母身份最高,为夷男可汗的大阏氏,对可汗之位亦是虎视眈眈;侄子咄摩支能征善战,似乎也颇得部众人心,被突利失、拔灼排挤在外,只得率部众往更北之地迁徙放牧。
薛延陀汗位不稳,便是大唐重挫他们的又一次机会。不知崔尚书究竟会借着这回出使,给他们埋下什么内患呢?他可不信,这位崔公仅仅只是传圣人的敕旨,将新兴公主换了契苾何力便作罢了。这种事,谁都能做成。但有些事,或许非崔公不能成。
又过了数天,众人才算真正到达了薛延陀牙帐所在之地。只见无边无际的草原上,一条清澈的河流奔腾而过,无数牛羊马匹在视野可及的范围内吃草、奔跑。而在河流旁边,数千顶帐篷仿佛灰白色的云朵一样拱立在原野上。帐篷群中,既有牵着马匹来回巡视的骑兵,亦有弓着腰辛苦劳作的牧民与奴隶,加起来足足有万余人。再仔细看,甚至依稀还能看见粟特商队的身影,正很是热火朝天与牧民交换货物。
这是谢琰所见过的最大的部落——或许不该称之为部落,应当算得上是“城镇”。若将帐篷视作房屋,将牙帐视作王庭,薛延陀人的“都城”或许也称得上颇为繁华了。突厥降部虽也人口众多,但到底可汗统辖的部族不曾像这样全聚在一处,自然也没有这般赫赫声威。
“崔尚书,请!”突利失笑道,指向最华丽高大的那一顶帐篷,“我阿父已经等待多时,咱们这便去见他。不过,去见阿父之前,崔尚书可需休息片刻?”他的态度仍是和善得很,却难掩眉目中的几分焦急之色。原因无他,一连几天示好,崔敦都当作不曾听懂般,没有给他任何回应。这位小可汗甚至怀疑是跟来的通译不懂薛延陀语,或者译错了的缘故,才让这位大唐使者根本没有任何反应,于是对鸿胪寺长史也没什么好脸色。
崔敦微微一笑:“以大唐的礼节,远道而来、风尘仆仆,自然不能就这样去拜见可汗。若是能洗浴一番,再换身公服襕袍,那便再好不过。”
听完翻译后,突利失点头道:“大唐有大唐的规矩,既然是远道而来的贵客,崔尚书就随意一些。为大唐使节准备的帐篷早就收拾好了,自会有人将你们带过去稍作歇息。我先去王帐中回禀阿父,待会儿再来接崔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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