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敦又不紧不慢地接道:“不知待会儿可能见到契苾可汗?他是我大唐皇室的女婿,临洮县主很是想念他,之前还嘱咐我好好看顾着契苾可汗,免得他再次受伤。”他此时的态度不软不硬,但刻意提起“受伤”二字,便已经昭示着不满之意了。
提起契苾何力,突利失的脸色微微一变,很快便恢复了笑脸:“崔尚书放心,契苾可汗也是我们的贵客,自然不会慢待于他。若是崔尚书想见他,我问一问阿父再说。”
“有劳小可汗了。”崔敦笑着微微颔首,略带几分矜持。
谢琰将这些都看在眼中,默默地将每个人的神色与应对都记下来。并非谁都有这样的机会,能亲眼得见大唐与薛延陀的另一种交锋。他能自其中学到的一切,往后都必定获益无穷。
☆、第四十四章 契苾何力
谢琰静静地守在帐篷外,无论是面露讥笑之色的薛延陀骑兵或是骨瘦如柴伤痕累累的奴隶,都未能令他转移目光,更未动摇他的情绪。他旁边是崔敦的亲信部曲,与几个魁梧如小山般的大汉站在一处,更衬得他身形单薄消瘦。
不多时,李和并几位折冲都尉便已经换了身衣衫,前来拜见崔敦。谢琰朝他们见礼,李和却只用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脊背,低声道:“既然得崔公看重,便只管遵命行事就是!”谢琰浅浅一笑,勾起嘴角:“祖父,孩儿省得。”身在薛延陀牙帐,也容不得任何人随意行事。否则,影响的便是北疆局势、大唐的安稳,数千万百姓的安宁生活。便是再深恨薛延陀人,他也很懂得把握分寸。
逢什么时机,该做什么事,是他眼下最该学的。待到更进一步,那便是为了行事而制造时机了。或许,此时此刻帐篷内崔尚书的一句话一个举动,便能决定数年后的大局变换。并非攻城掠池才是兵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诡道用得神乎其神,方是用兵之上策。若说保家卫国、血肉搏斗对抗能激得他热血沸腾,那这种运筹帷幄之中的潇洒则更令他神魂震颤、不能自已。
以杀止杀,并非上策。待在军府所能做的事,无非是保护与开拓罢了。但真正掌握国计民生的翻云覆雨之手,却仍远在长安。扫平胡虏之后,他迟早都会踏进长安那座巍峨的宫殿中,为天下苍生,为大唐疆域,为陈郡谢氏,做出既平凡而又不平凡的决策。
正思索间,远远就见突利失小可汗匆匆而来,步伐迅疾,神色暗沉,眉目间满是恼怒与忿恨。不过,待来到帐前时,他便恢复了原本的笑脸模样:“不知崔尚书是否准备妥当?阿父听闻大唐天子使者到了,十分欢喜。”
“让可汗久等了。”崔敦掀帐而出,一身精致的紫色襕袍穿出了大唐高官重臣的气势与尊贵,手中持着旌节,愈发显得气度非凡。突利失自然知晓,服紫是大唐三品以上高官才有的荣誉。只是不曾想到,换了身衣装,这位大唐来使的威势便隆重许多,怕是与可汗相较亦不相上下了。
两人走了几步,崔敦忽然又问:“契苾可汗安在?”
突利失似是早就料到他定然还会问,很是自若地笑道:“因姑臧夫人近来身子略有些不适,契苾可汗心中担忧,接连几日都在夫人身边侍疾。崔尚书若想见他,也不必急于一时。诸位在牙帐还须得盘亘一段时日,何愁没有见面的机会呢?”
“契苾可汗事母至孝,自然不能轻易打扰。”崔敦接着他的话叹道,转头吩咐了部曲几句话,又道,“临行之前,临洮县主托我带了些衣物给契苾可汗。我派人去送一趟,应当也无妨罢。”
闻言,突利失神情微变,刚想托辞几句,就见部曲捧出一个精致的檀木箱笼。崔敦随口吩咐道:“谢小郎便抱着箱笼去一趟罢。路上小心些,这是县主的一番心意,可不能出了什么错漏。”他的声音十分平和,却暗藏着几分威严,容不得任何人推拒。
“是。”谢琰接过箱笼,发觉这箱笼轻得很,或许确实只是些衣物罢了。
突利失已经失了先机,见谢琰不过是个年幼的“仆从”而已,于是也只得故作大方道:“能得临洮县主送来的礼物,契苾可汗想来应当会很欢喜。姑臧夫人所居的帐篷离此处有些距离,便由我的部下带着崔尚书的仆从去罢。”
于是,谢琰便随在几个高大的薛延陀兵士身后,默默朝着帐篷群内行去。他生得幼小,又“言语不通”,薛延陀兵士并未将他放在眼中,自顾自地说起了话。或许因上官不在的缘故,他们所言颇有几分肆无忌惮,无非是战利品、牛羊、女人、酒等。被软禁的姑臧夫人、契苾何力、契苾沙门自然也是话题之一。
谢琰静静地听着,从他们的只字片语中分析出他所不知的一些珍贵消息。
薛延陀最近与西突厥频繁交战?为了争夺漠北之首的地位,为了铁勒诸部不再对突厥人俯首帖耳,所以才想借着与大唐和亲的时机提高声望?打的主意倒是不错,这位夷男可汗还真是狡诈如狐、能屈能伸的人物。对大唐有所求时,不惜放下身段,求亲、议和、称臣,无所不为;一旦稍微强大一些,狼子野心便暴露无遗,如潜伏的饿狼一般,不放过任何一个从大唐身上撕下一块血肉的时机。
此次薛延陀巧言令色说服契苾部劫持契苾何力一家叛出大唐,原本是想借此集合铁勒诸部的力量,顺带离间大唐几位胡将。却不想契苾何力对皇帝忠诚若此,万般计策反倒都使不出来了。薛延陀人对契苾何力自然没什么好话,却没想到他居然能给和亲之事带来转机,也实在是意外之喜。若是和亲之事能成,契苾何力给薛延陀人带来的好处,应该也不亚于他彻底叛唐了罢。
想到此,谢琰不免对薛延陀人又高看了几分。这些草原上的胡族,绝非什么鲁莽之辈。他们太懂得生存之道,依照本能便能使出各种魑魅伎俩,简直令人防不胜防。究竟要如何做,才能彻底打断这些北方胡族的脊梁?迫使他们不再你方唱罢我登场,无休无止地扰乱大唐边疆的安宁?杀个干净?远远驱走?或者以胡制胡?
以他的阅历,尚且想不出来。总觉得目前无论是什么良计,都仍并非万全之策。
“啧,草原上的狼跑去做了汉人的狗!还是一部可汗呢!简直是咱们铁勒人的耻辱!”
“汉人皇帝还愿意拿亲生的女儿来换这条狗。做狗做到这个份儿上,说不得也值得了!”
“此事当真能成?可汗和小可汗都希望能娶汉人公主,但拔灼那一头……刚才你们也看到了,小可汗脸色很是难看,定是在牙帐里受了拔灼的冷言冷语。”
“按我说,拔灼那些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咱们铁勒人受了突厥人那么多年的气,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汉人也压在我们头上吗?战败一次又能怎么样?草原上谁没败过一回两回?还怕了他们不成?那些个汉人就是一头狼带着一群羊而已,哪里比得上咱们?!用得着怕吗?”
“怪不得说你头脑简单。如果让小可汗知道你居然觉得拔灼不错,你就等着挨鞭子吧!小可汗的脾性才最像可汗——不管做什么事,咱们只需得到好处就行。至于是不是与汉人结交,又有何干系?天高地远,他们又管不着草原上的事,也就是嘴上占占便宜!”
几个薛延陀人说得高兴,又回头瞥了瞥依旧面无表情的谢琰:“瞧这个汉人小子,哪里像咱们的崽子们那么结实高壮?只怕一拳就揍得他哭爹喊娘了。”他们大笑了一番,满以为这个瘦弱小子心里正不知有多惊惧呢,又恶狠狠道:“汉人小子,将你抱着的木箱子给我们看看!!”方才从突利失的神色来看,便似是担心汉人借着送礼物的机会,与契苾何力暗中来往、相互勾连。他们作为其亲信部下,自然懂得要如何为小可汗分忧。
话音方落,这几人便露出狰狞之色,动手想要强抢。谢琰轻巧地往后一避,躲了过去。
薛延陀兵士气得哇哇大叫,又扑了上来。谢琰抱着檀木箱笼便往前跑去,一路上自然惊起一阵阵喧哗。没过多久,他便发现不远处有一顶装饰较为精美的大帐,两个胡人婢女正自内而出,身上穿着胡服,绣纹却是大唐的式样。他心中微微一动,径直往帐中闯去。
“来者何人?竟敢擅闯此帐?”帐篷内的胡床边,坐着一位身量魁梧的铁勒汉子。他听见声响之后,立刻拔刀而起,怒目而视。谢琰仔细打量着他,见他眉目深邃,神色警惕而沉着,浑身伤痕累累,尤其缺了一只左耳,便能确定他的身份了。
而这汉子见闯进来之人竟是一位乌发乌眼的汉人少年,也吃了一惊。
“某奉大唐天使崔尚书崔公之命,给契苾可汗送临洮县主所托之物。”谢琰道,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送上那檀木箱笼。他说的是长安官话,契苾何力自然能听懂,追进来的胡婢、薛延陀人却一头雾水。
“什么?圣人遣了来使?”契苾何力微惊,拧紧双眉,又对几个薛延陀人喝道,“给我滚出去!没有我的命令,尔等怎么敢擅闯?!不分上下尊卑的东西,拖下去抽几十鞭子!抽死了事!以儆效尤!”他虽受困此地,但到底是一个部族的可汗,身边仍然有些忠心耿耿的侍卫。而且,夷男可汗既然在盛怒之下也不曾杀他,自然亦不会因区区几个兵士的生死而为难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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