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转过椽柱来到一条僻静小道上,步珩微瞅着四处无人便低声恳求道:“能不能帮我查一查天江赌场的幕后金主,还有大理寺最近收录的关于牙侩的案卷。”
“怎么了?”李绥有些诧异,“怎么想起查这个来了?难道跟那两起朝廷命官案有关?”
“没有。”步珩微摇了摇头,“我现在在查的是金吾卫赌场案。”
李绥知道她现在在御史台不是那么好过,也不知道陆璟蕴又给她安排了些什么,便也没再多问,只点了点头,“在查之前先把案情始末跟我说一下罢。”
步珩微略一沉吟,简述道:“上个月左金吾卫府朱参军去赌场销金,一夜之后不仅赌上了全部家产,最终还把孩子给赔了进去。”
“孩子?”李绥不禁皱起了眉头,“这种赌法闻所未闻,赌场也敢收?”
“立据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以吾儿偿还此债’,孩子被带走那一日晚上,朱参军的妻子在左金吾卫上将军府前自缢,朱参军第二日也消失了,有人见他那晚曾提着刀再入赌场,之后再没出现过。”
“你是怀疑赌场的人解决了朱参军?”
“不,”步珩微坚决地摇了摇头,“我现在怀疑的不是这个,而是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我怀疑这个案子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分散出去的人收回来的情报是,在天江赌场凡是赌输没银钱付的人,最终都会把自己的孩子压上,而赌场也只要十岁以下的孩童。”步珩微蓦地眯起了双眸,精光闪烁,“皇城之内,竟有赌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贩卖孩童!律令规定‘十岁以下,虽和,亦同略法。为奴婢者,绞;为部曲者,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徒三年’。①贩卖十岁以下孩子的,即便是自愿的和卖,也视为抢掠人口!”
李绥分析着步珩微的话语,虽不可否认她的说法,但总觉的有些牵强,“赌场收了十岁以下的孩童也许并没有贩卖,许是你想多了呢。”
“这是身为言官的直觉,就像你身为大理正,查案总有惯性直觉。”步珩微仍旧坚持自己的猜测,“我怀疑在这幕后有一个庞大的利益团体在贩卖孩童,与这个赌场往来最密切的应该是各地的牙侩们。”
“可最近也没听录事说过关于牙侩的案卷。”李绥一手摸着下巴,一手拍了拍步珩微的肩膀,“不管怎样,我先帮你留意着罢。”
二人散去后,步珩微直接绕着小道往官署处赶,心想着朝食没吃上,就去荣汉阗那里赖点朝食尾子吃,总不至于饿的头晕眼花。她正想着该蹭羊肉还是蹭糜糕时,迎面却撞见了正甩着肥肉奔回的荣汉阗,步珩微一个趔趄险些后仰进沟,幸亏一手把住了长阶旁的槐树干。
待再抬头看荣汉阗时,却见他正俯身喘着粗气,官帽歪斜,缎靴上有几个脚印子,手里攥着的食袋空空如也,步珩微何曾见过荣一弹如此狼狈的样子?当即有些迟疑地张了张嘴,“荣中丞,你这是……难道去围观陆大人遭围堵的盛况了?”
荣汉阗猛地抬头,张口怒道:“被围堵的是本官啊!是本官被围堵了!”
“啊?“步珩微忙捂了嘴,不再出声,荣汉阗顿着脸颊上的肉,竖着指头在半空中点骂道,“这些兔崽子们,也不怕本官弹他们一个不敬尊长!弹他们到岭南去!”
步珩微忙上前安慰了荣汉阗几句,心下里却升起一阵冷意,陆台主之名果然非虚妄,竟无一人围堵。
现下朝食尾子也没了,还是去公厨讨点甜米粥喝罢。
步珩微在公厨里刚喝了一碗甜米粥,陆璟蕴回御史台的消息即刻传来,小吏厨忙将热腾腾的甜米粥盛好往官室送去,步珩微瞬时没了食欲,扔下碗便踱回了官署。因荣汉阗心情极度不佳,步珩微也不敢贸然与他搭话,整个屋子里便死气沉沉,直至陆璟蕴从官室回来,屋子里的气氛总算有了种异样,在沉闷外覆盖了层冰凌,直达地狱边缘。
步珩微背对案卷架,暗自咒骂了句后,便回身在案卷架里掏出一段空格,背对着斜上方的那个人翻了个白眼。因她刑伤未愈,坐是不可能的了,只得站着翻阅案卷,一整天下来,脖颈酸两腿麻倒还是其次,关键是受刑的屁股除了疼还有痒,可又不能挠,步珩微心里那个难受啊,恨不能立即回家把衣袍脱了。
终于捱得暮鼓响起,步珩微收起案卷扭着酸痛的腰往外走去,忽然头顶上方传来一凉凉的声音,“珩微大人这就要走了?”
诶?步珩微快速扭过头,往珠帘后觑了眼,那身姿仍如磐石般杵在案牍后,应该是出现幻听了。结果昏昏光线下,那低垂的眸蓦然抬起,直直对上她的视线,步珩微猛然一个激灵惊醒,绝不是幻听!这种如同在荒原绝路中遇到狼王的直觉是不会错的。
步珩微忙躬着僵硬的身子揖礼回道:“案卷已批完,下官该回家了。”
这是一整日以来,她与陆璟蕴首次搭话。
“哦?是吗?”正上方的人稍挑了挑眉,而后垂下眸继续执笔批阅,“本官有些案卷未批完,珩微大人这么早走合适吗?”
冷冷的如冰碴子的声音传来后,步珩微膈应得想翘舌头,却也即刻了然于心,这混蛋玩意儿是闲着没事在找茬。她遂站直了身子,昂首道:“陆台主,请不要忘记在御史台,御史中丞有自己的实权。”
“实权?”陆璟蕴唇间染上一抹讥嘲,“珩微大人官从几品?”
步珩微一脸认真,“正五品。”
“本官从三品,你只是辅助,没有实权。”
陆璟蕴说完也懒得再开口,直接以眼神示意郎官将剩余案卷搬到了步珩微的案牍上。
步珩微只觉全身一阵抽搐,这么不要脸的人当初怎么好意思说出‘世上有失偏颇的事情何其多,但在御史台,绝对不可能’这种话,简直应该拖出去鞭笞!
如此这般,步珩微接连被扣留了三日,各官署的官员均有意无意地向郎官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想法。
“步中丞还是不要太劳累的好,他这灯火通明的熬夜,熬的我们是胆战心惊啊!”
“步中丞是不是在筹备着下次的弹劾?是不是又要有人送命了?”
“同朝为官不容易,步中丞为何要赶尽杀绝!”
第四日,步珩微身心疲惫地拖着两条废腿出了官署,她觉得此刻只有四个字能形容自己——身残志坚。正遐想着自我安慰之时,不想迎面撞见了大理寺卿,步珩微正愁没处问话,忙凑上前揖礼,“宫大人,下官有一事求问。”
“小子,你又想问什么?”宫照安显是以前被她套过话,此刻捋着八字胡一脸警惕,步珩微翘着脚后跟又往前凑了凑,“敢问您,大理寺有没有陆大人的案卷?下官想看看是什么样的过往造就了陆大人现如今的……出类拔萃!”
步珩微最后一口唾沫啐出,惊得大理寺卿一愣,这不像是索要案卷,倒像是要杀人。
“没有,大理寺没有。”宫照安坚决地摇着头,就算有他也不会拿出来,他可不想卷进御史台的内斗,搞不好被陆璟蕴参一本,他可以直接去面见祖宗了。
步珩微极其不甘地撇了撇嘴,也只不情愿了片刻后,耷拉的眉毛便又往上挑了挑,宫照安一瞥见这细小的动作,忙转了话头语重心长道:“珩微啊,你跟李大理正是同科好友,也该劝劝他多注意休息,前些日子熬夜忙着画什么画本,最近又忙着查什么赌场案,不要以为自己年轻就把命耗上。”
诶?什么?步珩微瞪圆了眼睛,原来那画本不是李绥去坊市排队买的,而是他熬夜画的!
感动之意蔓延之际,步珩微忽又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同样是从三品,同样是一衙之首,看看人家大理寺卿,对下属是多么的嘘寒问暖,再看看陆璟蕴,能不把下属坑进大狱流放三千里,已是要感上天之恩德。官署差不了几步路,却差出了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步珩微感慨着一声长叹,宫照安正打算悄无声息地走掉,身旁一瘸一拐的人便又粘了上来,“宫叔,有个私人问题想问您一下。”
宫叔都喊出口了,此刻俨然也没有官阶之别了,看着她那明亮的眸子,宫照安后悔自己又心软了,自己怎么就没福生个儿子呢?偏生步青这个老不死的还生了个懂事的儿子。宫照安哼了声,眼睛往别处瞥去,“问罢,问过之后我权当什么也没听见。”
“还是宫叔仗义。”步珩微竖着大拇指给了一个大大的赞赏,“其实我就是想问您,大理寺有没有记载过父亲审理的一件涉及一百二十八条人命的案件?”
步珩微话一出口,宫照安当即锁了眉头,觑声示意她不要再出声,“你怎么问起了这个?”
宫照安声音低得被压进了嗓子眼里,步珩微心里猛然一个咯噔,难道真的发生过父亲判错案的事情?宫照安无视她的愕然,严肃道:“你爹难道没告诉过你吗?这个案子已经被封了十几年了,无人再提,也无人敢提。”
“您指的是……”步珩微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宫照安不再说话,只在她手心里写了个字便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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