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绀倒也果然振奋了几年,但这些年我听到的却是他的不思进取,是他渐渐走上前朝的老路。”风吹草低,大团大团的云彩从地平线那边翻涌上来,顺义公主收回了历尽国破家亡的沧桑目光,对抚悠道:“阿璃,姨母再也回不到长安了,如果你能回去,就用你最清澈的眼睛去看,看看百姓的生活,你就会知道为君者的得失,知道是真太平,还是粉饰太平。”
抚悠虽不信任贺倾杯,却十分钦佩顺义公主。顺义公主并非贺兰氏姑母贺兰皇后所出,但宫中庶出子女皆以皇后为母,故顺义公主也算是贺兰氏的表姊,抚悠的姨母。公主和亲嫁去突厥,先后做了索鲁图可汗和他的弟弟罗民可汗的可贺敦,在草原上深得众望。亡国的消息传来后,公主悲愤之下鼓动丈夫发兵攻晋,为弟弟复仇,却又在最紧要的时刻以大义为先,接受了晋国新帝的册封,不但放弃了复仇,还发下了有她一日在,王庭与晋永不开战的誓言。那个临危受命、劝服公主的人就是抚悠的父亲,辛玄青。
“就用你最清澈的眼睛去看,看看百姓的生活,你就会知道为君者的得失,知道是真太平,还是粉饰太平。”——就抚悠所见,长安确实有人富贵如云,譬如弘义宫的亲王子弟,但城南坊内的贫民却也度日艰辛。她虽未见过前朝时是怎样的“水深火热”,但至少对李绀十六年的为政要存些疑问,对北周“君庸臣佞,民不聊生”的评价也不那么肯定了。
贺倾杯见抚悠犹豫,便不再给她机会反驳:“不管你怎样看我,这不会改变我的决定。”
抚悠觑他一眼,回道:“即便恭帝没有传说中的‘愚’,今上也没传说中的‘贤’,这也不是一个人出卖国家,为了钱财枉顾他人性命的借口!我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可怜人,没有资格阻挡‘舅舅’的财路,但我至少可以选择自己的路。”
“你的路?”贺倾杯凝眸,因“被威胁”而流露出惊讶。
“是,我要和阿娘搬出去,自谋生路。”抚悠说罢拂袖而去。被晾在后面的贺倾杯一脸笑也不是,恼也不是的既尴尬又无奈的表情。
……
“阿郎?”送走了客人的小仆安思慎见贺倾杯坐在地上自己倒酒,正要上前,却见后者摆摆手示意自己来,思慎不明就里,只好侍立一旁,想起刚才撞见满脸不是颜色的抚悠,便对十三郎道:“阿郎,我方才见小娘子出门,她理都不理我,不知是什么缘故,该不是受了委屈吧?”
“是我欺负她了。”贺倾杯道。
十五岁,有着胡华血统,但胡人特色尚明显的小仆很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阿郎的话。可也不对,他虽是胡人,但从小听的、说的都是华语啊!
“你过来。”贺倾杯招呼思慎近前,低声吩咐。思慎一面听着一面点头,对阿郎的钦佩之心油然而生,想来三年前被前主人打发到现主人身边的怨言也早就烟消云散了,只是这件事,平心而论,安思慎觉得阿郎确实太“欺负”小娘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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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南山,树森森。
合抱之木兮,胡不为我做大船?
献之洛兮,兴彼华殿。
周南山,树苍苍。
参天之木兮,胡不为我扬巨帆?
东之梁兮,筑彼华屋。
……
东市内,偏僻的墙角处六七总角孩童手拉手唱着童谣,抚悠听得饶有兴致,末了上前抚着一左一右两个童子的羊角抓髻,笑道:“阿姊这里还有铜钱,你们愿不愿意把这儿谣教给别的玩伴?”孩童们蹦着抢着说愿意,抚悠也不含糊,把钱袋底朝天一倒,剩下的铜钱全部散与孩童。拿到钱的童子们哄闹着四处散了,边跑还边喊着叫着新学的歌谣:“终南山,树森森。合抱之木兮,胡不为我做大船?……”
她选的地方是东市,人流大,流言传得也快。
抚悠总算出了胸中恶气,甩甩钱袋,准备回明了阿娘,搬出贺家。她原还担心阿娘不同意,但想来阿娘再恨今上,却还要尊重阿耶的选择和毕生心血。就算不管是谁家的天下,吃了败仗,总归将士流血、百姓受苦,想必阿娘也会不耻贺倾杯所为。这样想着,冬天的阳光也温暖可爱起来,如果不是她转身时撞上一身冷冰冰的铠甲。“铠甲”展开一卷画稿,看一眼抚悠,喝道:“抓了!”
抚悠不及惊叫,就被蒙了口眼,押上囚车。囚车辘辘驶出东市,转了好几个圈,连她这种从小在草原上奔驰,方向感极好的人都辨不清东西了。车停之后,她被粗鲁地推下车,搡进牢里,脚下似是绊到了门槛,一个趔趄向前跌了进去,本能地用手撑住身体,“咝——”手心火辣辣疼出一身冷汗——是地上的沙粒磨破了手心。门被“咔嚓”锁上,抚悠狼狈地爬起来,扯了蒙眼堵嘴的布,却也只在黑暗中捕捉到几个晃动的人影。牢房建在地下,虽是白天,却暗得很,只在通向地面处漏下光来。
她是犯了哪条王法?又被关在了哪里?
“有人吗?这是哪里?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抓我?!有人吗!!”抚悠大喊,却无人回应。她靠着木栅栏滑坐地上,握着丝丝作痛的双手落下泪来,囚车上积蓄不发的恐慌,甚至三千里回长安路途上的艰辛,被伯父赶出家门举目无亲、投靠无门的窘迫,终于通通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阿耶,你在哪里?如果你在,一切都不会发生……”
“阿耶,我想你了,你为什么不要阿璃了……”
不知多久,耳边响起父亲的声音:“阿璃想做神箭手,那阿璃知道做神箭手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她不假思索道:“要有力气,有力气才能挽得起强弓。”
蹲在她对面,与她视线平齐的阿耶笑而不语。
“那……”她想了想道,“要眼神好,眼神好才能看清草原上的狐狸兔子!”
阿耶“呵呵”笑了笑,捏捏她的小脸,却还是没有点头。她冥思苦想。“我知道了!要有毅力,要像阿耶一样每天弓不离手,勤习不辍。”她觉得自己说得太有道理了!
阿耶大笑。“阿璃,”他的大手握了握她小小的肩头,然后拿起地上的弓箭,蹲在她身侧,手把手地教她——阿耶的手那么大,张开来可以握住她整个拳头,总是让人无比安心——持弓矢,拉弓,听弦,放箭的瞬间她听到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的四个字“沉、着、冷、静。”
从六七岁上父亲手把手教她射箭时就告诉她要临危不乱、沉着冷静。“阿耶,我知道了。”抚悠吸了口气,止住哭泣,用袖子擦干眼泪,小心翼翼地将陷在皮肉里的沙粒轻拨出来,又用嘴对着手心轻轻呵气,小时候受伤,阿娘总是给她这样轻轻地吹。想到阿娘,她就更加不得不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了。
抚悠想:她虽然在草原上长大,但常听阿耶说起朝中的三省六部九寺御史台十二卫所,故对中原制度也粗有了解。虽然是蒙着眼睛进来的,想来牢狱也无非那几种。长安作为国都,与别处不同,除了关押普通犯人的万年、长安两座县狱,还有关押犯罪官吏及钦犯、重犯的大理寺狱、御史台狱,小偷小摸还进不了这些“门槛高”的大狱呢。她从不怀作奸犯科之心,也自认没有触犯哪条律令。
“难道是因我泄密,与贺倾杯勾结的贪官便将我抓了起来?”抚悠被忽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但转念想,“不不!不可能这么快……”
“你就是辛氏女?”
牢门外的声音如一个闷雷轰然在抚悠头顶炸开——辛氏女!
他怎么知道她是辛氏女?
原来他们要抓的是辛氏女!
抚悠霍然起身,抓着木栅叫道:“我……我姓秦,不姓辛,一定是抓错人了,你们放了我吧!”
那狱官模样的人冷笑道:“你既不承认是辛氏女,那你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家中尚有何人,只要遣不良人一查,是清是浊,有罪无罪立见分晓。”
“……”抚悠所使用的公验根本经不住细查,为防暴露身份,不能交给官府。如果没有身份凭证,就是浮户,但此时若能被当做一般的“浮户”对待倒也罢了,可她连当下的住处也说不清楚,说她第一天来长安,鬼也不信,可她又能住在哪里呢?贺家是万不能提的,不然母亲就危险了。或许,抚悠脑中飞快想着,岐王府曾重金相赠,若她将自己跟王府扯上关系,岐王为了自保或许能够救她。可这个念头只是一冒,就立即被掐灭了:“岐王赠金,虽有退婚的缘故,但究竟算是好心,我又怎么能以怨报德?”而更可怕和危险的是,母亲上次的话提醒了她,她对岐王府的信任是多么荒谬而没有根据!
“如果岐王不救我,而是灭口呢?”抚悠心下一惊,庆幸自己没有慌不择言、胡乱攀扯。
矮胖狱官见抚悠答不上来,便认定了她是“辛氏女”,先是拖了疏懒的长腔:“行了,别支支吾吾了,”倏然,断喝一声,“辛氏女,你可知罪!”
抚悠吓得退到墙角:“我不是……我不是……”
狱官指挥狱卒开锁,抬上刑具,指着刑具对抚悠“好言相劝”:“辛氏女啊辛氏女,若不是有确凿证据,街上那么多人为何偏偏抓你?我看你小小年纪,怕也经不住严刑拷打,你若老老实实说出贺兰氏下落,本官可免你皮肉之苦。”狱卒用长柄铁器翻拨着烧得火红的木炭,火星噼里啪啦跳个不停,映着他们忽明忽暗的脸。狱官叹一声:“我是真不愿对小娘子动刑。你想想,你若老实交代,你们母女无非是没为官奴婢,若是命好,将来被哪家王孙公子看中讨了去也不是没可能。你要是死不开口,打死打残了那多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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