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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解忧思 (橘阿甯)


  丝绸和锦织的步障虽极尽华丽,却不免有些墨守成规,那最新奇大胆的是用透光的轻薄织物,如缟、纨、纱、罗等层叠数重,使步障内的美人若隐若现,飘渺若姑射之仙,可谓美之极矣。
  至于琵琶、箜篌、方响、箫、笙等音乐,则亦是各家斗技。
  抚悠在外,看见许多衣裳光鲜、插金带银的婢子捧着金银盘鱼贯进入自家步障——是为娘子们准备的饮食,不过皆有金银或丝帛覆盖,不知是何种美味。只无意间瞧见有婢女折了满缀桃花的花枝,加以修剪,放进一只盛着白纸包的画卷似的食物的盘里——当是未切的饼餤——真是精致讲究啊。
  曲江边多是女眷,奴仆们尤其谨慎小心,抚悠想要穿过步障,沿着江堤柳岸欣赏水满花千树,画舫烟里行的曲江景色,却畏于一个个虎眼圆睁的豪奴,正这时,忽听一个声音——“娘子万福”。
  抚悠闻声转身,却见是个陌生青年人,不由疑惑道:“这位郎君,是唤我吗?”那人笑着拱手道:“秦娘子,我家主人有请,就在那边船上。”抚悠心下吃惊:“他看出我是女子也就罢了,连我姓‘秦’都知道!”问道:“你认得我?敢问你家主人是……”那人笑了:“娘子在长安有许多故人吗?”又道:“在下薛十九,娘子虽不认得我,我却听家主人提到娘子许多次了。”
  “是他!一定是他!”抚悠心下大喜。“可是……”她仍是谨慎地问,“我路上听说,他现在洺州啊,怎么会放下河北的战事,回长安来?”薛十九解释道:“河北战事吃紧,圣人召大王还朝,商议大计,前日才回来,昨日与圣人及诸相公商议了一整日,本来是要立即回返,但恰逢上巳,因此逗留一日。”薛十九说着牵了马缰,引着抚悠往岸边一条大船走去。抚悠听他如此说,心中便再无疑虑:毕竟能在长安认出她是秦璃的,除了岐王府的人,也不会有别人了。
  两人来至大船跟前,岸边一排持戟侍卫,薛十九栓了马在柳树杈上,取下包袱,帮抚悠捧了。抚悠瞧这大船,长六七十尺,高二三十尺,其上做双层楼阁,丹粉金碧,盛加雕饰。其一层上门户皆开,隐约看见里面的纱幔、行障、屏风和隐在珠帘后的金色鸟架上的林邑国五色鹦鹉,第二层上,四面通风,唯以竹帘、纱帐遮蔽,方便主人远眺,此时竹帘卷起,只见纱帐轻拂,其上点缀的流苏、朱络摇曳生姿。
  从抚悠的角度看不清二层上的陈设,只是透过雕栏望去,估计其上颇为宽阔,可供歌舞百戏,唯一能看清的是靠船尾方向的主座处一块巨大的蓝琉璃屏风!
  虽说随着商道交往的活跃,制作琉璃的技艺已从西域传入中原,早已不是“供馔并用琉璃器”就要被视为奢汰的魏晋朝,况且屏风虽大,却是由小块拼接而成,但那无疑必定是西域所产而非本地所制的,色如泥婆罗蓝孔雀之羽的琉璃屏风想必是世间无双的无价之宝吧!
  抚悠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正这时,薛十九道:“娘子这边请。”——她以为要登画舫,不料薛十九却引她向画舫之侧,一叶小小兰舟望去,那小舟篷内约有两人容膝之地,船头船尾,最多也不过再立二人,在这巨大的画舫之侧,好似鲸鲵身旁的一尾小鱼,难怪会令人忽视。
  抚悠忍不住会心而笑,暗喜道:“这才是李忧离,他做的那些事,每每让人意想不到。”
  抚悠与薛十九一前一后离岸登船,薛十九侧身挑起缬染的帘子,抚悠躬身探进去,篷内一几两席,对面席上坐着个二十出头、姿仪甚美的青年,那青年微微弯起唇角,似释迦拈花一笑。
  却并不是李忧离!
  抚悠欲退,薛十九挡在身后,她心知有变,也只好随机应变,言辞不豫地质问对面的青年:“你是何人?”
  青年放下手中玉羽殇,打量了下抚悠,笑道:“我听说二兄在突厥得了位美人,想必就是娘子吧。”
  “你是相王!”
  青年微微颔首:“在下李君儒。”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说两句嘛(*  ̄3)(ε ̄ *)

☆、三月三(中)

  李君儒看一眼面前这个男人装扮,一路风尘,面含薄嗔的女子,拿起手边玉壶将对面羽殇斟满,轻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娘子就赏君儒几分薄面,坐下聊饮几杯吧。”说着轻轻推开雕窗,细白修长的手指托起白玉羽觞,极目远眺,幽幽叹道:“‘杨柳乱成丝,风轻花落迟’,且莫辜负了这大好春光。还是……”他转过头,笑道:“‘曲中无别意,并是为相思’——春光虽好,与之共度的却并非其人?”
  抚悠深悔大意,然则李君儒既知她是岐王的人也未必真敢将她怎样,不过是言语折辱罢了。于是道:“大王既然知道,留我饮酒岂非不宜?且若岐王因此误会,致使天家兄弟失和,我有几条命担待得起?”
  “娘子言重了。”李君儒人如其名,一派温和儒雅,“君儒只是听说晋突结盟,娘子乃有大功,心甚敬服,今日有幸一见,聊备薄酒,一表敬意,二也想听娘子说说北方风物,开开眼界罢了。”说罢叹气,“我们这些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的皇子,可不都像二兄那样幸运,能够领兵在外,叱咤疆场。”
  李君儒不能不说是个态度谦和、修养良好的青年,但许是因为相王与岐王为敌的印象先入为主,即使有副好皮囊,也无法让抚悠产生好感。“大王羡慕岐王能上战场,是羡慕他亲冒锋矢,还是羡慕他两日不食,三日不解甲,抑或羡慕他旬日不沐浴,与虼蚤为伍?”抚悠虽笑,却流露鄙夷:你懂什么是战场吗?
  “哐当!”羽殇置于案上,琼浆飞溅。李君儒眼中划过一丝不悦,掷地有声道,“岐王可,寡人亦可!”
  抚悠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大王可不可,与我什么相干?”转身,出袖中刀子向薛十九,后者慌忙侧身躲开。抚悠拎了包袱,欲夺路登岸,熟料方才说话之间,小舟已悄悄解缆离岸!
  身后传来薛十九的笑声:“娘子此刻即便杀了薛某,也走不得了。”
  抚悠回身怒视薛十九,此时,李君儒也施施然出了船舱,立在船头,摇着一柄麈尾,莞尔笑道:“看来兰舟亦解我心,要留娘子。岐王既不在京,娘子何必心急离去?不如将刚才的话说完……”
  “不必!”她不屑与此卑鄙之人同行同饮!抚悠斜背了包袱在身上,系紧,冷道:“兵者,死地也,望大王勿易言之!”转身“噗通”一声跃入水中——李君儒惊呆!
  “她……她……”薛十九目瞪口呆,眼看着抚悠游向岸边,扒着河堤爬上去,牵了坐骑走远—— “岐王怎么会喜欢这样的女人?这哪里是女人?!”薛十九大叫道。李君儒轻摇麈尾,淡笑道:“看来岐王喜欢烈马。”薛十九大笑:“大王说的极是!”李君儒又故作惋惜:“她若不走,我倒可以提醒她,这几日且先莫去岐王府。”薛十九道:“人若寻死,真是阎君都拦不住。”
  “薛亮,岸上那人是辛酉仁吗?”李君儒问。薛亮敛了笑声,定睛望去,岸边那捧着匣子的肥硕身躯不是辛酉仁还能是谁?刚才他还和匆匆离去的秦娘子撞在一起,擦身而过呢。
  “是他,”薛亮道,“想是又得了什么新巧玩物要献给大王吧。除此之外,这才真是个百无一用之人。”薛亮言语间满是厌嫌——自从弟弟辛玄青出事,他就百般巴结讨好与相王亲近之人,终于攀上了相王这根高枝,自此以后,便不时有奇巧珍宝进献,其阿谀谄媚更不必言,薛亮对此人十分不耻。
  “他也就这点本事了,你指望他能进策进言吗?”辛酉仁是什么货色,李君儒倒也不糊涂,但小人也有小人的好处,譬如……李君儒笑道:“好在那些东西,倒能博王妃一笑,也不算无用。”
  “是是,”薛亮嘿嘿笑道,“大王待王妃真好!”
  相王对王妃的好,京中皆知,单说只因王妃不喜,王府便不置孺媵,这有几个男人能够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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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抚悠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站在昌乐坊老秦客舍的丈人面前时,老人又喜又惊,喜的是故人重逢,惊的是——这么好的天气,也不是泼寒节,怎么又弄了一身水?抚悠亦十分尴尬,红着脸,抱着手臂冻得瑟瑟缩缩。老人忙唤了孙媳巧娘带抚悠去沐浴更衣。巧娘听阿翁说起过这位秦娘子,知是自家的大贵人,便将抚悠引入他们小夫妻的卧房,这间房成亲时才布置一新,是家中最好的房间。
  抚悠与巧娘身量相似,沐浴后便穿了她的衣裳,绿绫衫子锦半袖,青碧丝绦石榴裙,再看巧娘身上荆钗布裙,抚悠知道小户人家难得有几件过年过节才穿的好衣裳,平日舍不得穿,却让给她穿,心下感激又十分歉意。巧娘却道:“娘子不嫌弃才好,阿翁说娘子是我家的大贵人,可惜我没有更好的给娘子。”
  “我是你家的大贵人?”抚悠笑着摇头,“老丈没跟你说过吗?他才是我的大恩人呢!”
  巧娘将手巾递给抚悠擦头,将她让到妆镜前,两人坐了,道:“娘子记得你家亲戚送过我阿翁金饼吧?阿翁跟我说,他不是没见过金子,可那都是别人的,这金子还是自家的亲!”巧娘边说边笑,抚悠也忍俊不禁。巧娘又道:“还有上回,娘子走后,又有人来给了一笔钱。阿翁在城外置的几亩薄田,阿吉给我娘家的彩礼,还有客舍前年修葺,都多亏了那些钱呢,娘子说你是不是我们家的贵人?”巧娘自是好奇抚悠的身份,不过阿翁说过,那第二次送钱来的郎君特意叮嘱不许乱说乱打听,她也不敢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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