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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解忧思 (橘阿甯)


  夏尔慢悠悠地擦去血迹、收刀入鞘,对跪在地上的卫士道:“大可汗是我的叔叔,我尊敬他像尊敬我的父亲,但你是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无礼!”冷冷一笑,“你尽可回去如实禀报我的叔叔,我想我的叔叔也不能允许卑贱如你欺负和侮辱高贵的阿史那王族——他亲爱的侄子,你说呢?”
  “不,不敢不敢!”那卫士先前的傲慢劲早不知哪里去了,只剩不住地磕头,最后被同伴架走。来时趾高气昂,走时却灰溜溜夹着尾巴,引得“嘘”声一片。夏尔招呼了一位白胡子老者,嘱咐了几句,那老者便带着龟兹乐师和舞女往大可汗的毡帐去了。“去吧,不用害怕。”抚悠也送别了领舞的少女,那少女双手交叉在胸前,行了个龟兹式的礼节,用生涩的突厥话说道:“谢谢你。”
  大可汗的卫士带走了龟兹舞女,玉都兰可汗转身举起酒杯,高声道:“来,继续!”
  稀稀拉拉有几人响应——大家终究再也没有了饮酒跳舞的兴致。
  夏尔很快“喝醉”了,被扶回大帐,抚悠跟着进去,见帐门落下的同时,夏尔挣脱左右,一屁股坐下,拳头狠狠捶在地上。她飞扑过去,扳起他别着一股劲的胳膊,见他那只手的拳面已经出血红肿!
  抚悠了解突厥人的风俗,知道他们不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会做出损伤身体的行为以表达强烈的感情,甚至自愿殉葬,但这种完全出于泄愤的自伤,她却忍不住责备:“你傻吗?”一面翻出外出时随身携带的药膏,用指腹抹了些轻轻涂在夏尔手上。夏尔痛得吸了口气,想将手抽离,抚悠却抓得更紧,白他一眼:“现在知道疼了?”夏尔扭头不看她,却感到手上一阵微痒的凉风消减了那种从心底冒出来的火辣的疼痛,转回头,他看见抚悠正捧着他的手,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吹。她那么专注,鬓边发丝滑落也未觉察。
  他用另一只手将她的乱发捋到耳后,手指划过她小巧的耳垂。抚悠抬起头来,夏尔一呆。她看了看周围愤然的人,知道都是亲信,便安慰且鼓励道:“夏尔,我们从长计议。”后者木讷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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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前在宫中也没见过这么好的五弦。”
  三十七岁的顺义公主已经不再年轻,厚粉之下仍可见细细的笑纹。曾经,抚悠的记忆里,她像是草原的月光,皎洁明亮,清辉万里。有时公主穿着华人的衣裳,站在高高的岗子上,天上的云离她那么近,风一吹,衣袂飘飘,抚悠总担心她的姨母会乘风而去。
  当小小的抚悠焦急地喊着“姨母、姨母”,淌过高过膝盖的漫坡的金莲花、银莲花、麝香草、山丹花爬上岗子拽住她的裙摆、披帛时,顺义公主转过身,拉起抚悠的小手,对她说:“阿璃,姨母教你背诗吧。”
  抚悠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她:姨母真是个仙子!就这样,她背会了第一首长诗,“……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翩翩吹我衣,肃肃入我耳。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也背会了“逐有水草兮安家葺垒,牛羊满野兮聚如蜂蚁。草尽水竭兮羊马皆徙,七拍流恨兮恶居于此……”
  抚悠时常不解地问:“姨母不喜欢草原吗?草原多美,天蓝蓝的,草绿绿的,湖水清清的,还有……”“咩——咩——”她的小白羊叫了起来,抚悠抱起小羊羔亲昵地搂在怀里揉揉蹭蹭,“咯咯”笑着说:“还有我的云团儿,我以前养了只猧子(猧音“窝”,小狗),可它一点也不听话,总是跟哥哥乱跑,弄一身脏脏臭臭的回来……”她蹙起眉,想历数“哥哥”的恶行,可又想不起是哪个“哥哥”,只好耷拉下淡淡的眉毛放弃,然而下一刻脸上又旋起笑窝,强调道:“云团儿就乖多了,我每天都把它洗得雪白雪白干干净净的。”她仰起脸,咧嘴露出两排小白乳牙,吃力地举起小羊,问道:“姨母不喜欢吗?”
  “我也喜欢云团儿。”顺义公主抱过小羊,摸摸抚悠的前额,笑着说:“姨母更喜欢阿璃。”
  那种黯然的倦笑,抚悠长大以后才明白,她有时后悔自己不能明白得早些,以分担姨母的思乡之苦。
  曲终收拨,顺义公主道:“这五弦着实可爱,我收下了。我知道你想求我做什么,但我不能答应。”
  沉浸在回忆中的抚悠不意被如此直接地拒绝,不甘心道:“姨母,□□多这人你是知道的,去年他还没有做大可汗,就三次派兵试探晋廷,如今做了大可汗,还不得纠集草原上的大小部落一道去劫掠?姨母,你不是曾经说过,只要有你在,王庭与晋永不开战吗?如今怎么能放任那拓欺凌中原百姓?”
  顺义公主摇头道:“那时我是罗民的妻子,现在呢?那拓容得下我这个兄嫂,我在草原上便还有立足之地,若他不容我,哼,草原从来就是弱之肉、强之食。我为什么要帮助夏尔,得罪那拓?那拓手中有十万雄兵,夏尔呢,只有区区五七千,阿璃,我劝你也不要以卵击石。”见抚悠激动得要站起来,顺义公主按住她的肩膀,引身而起,贴在她耳侧道:“姨母只问你,我是为什么来突厥,你父亲又为什么来突厥?”
  抚悠明白顺义公主的意思,这也是她和夏尔最初的计划,但是……“姨母知道我父亲的事了吗?”顺义公主道:“听说了,□□多为了断绝夏尔求援的念想和那些小可汗的摇摆不定,早把这事传开了。”
  “既然姨母知道,就应该了解以我的身份目前不便再向晋廷求助。”
  “我问你,晋廷那边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吗?”
  “这……”
  “你求我,杯水不灭车薪,求得晋廷的帮助是唯一的出路,单只看你,够不够胆量!”
  

☆、鸿门宴

  抚悠从顺义公主处回到自己的毡帐,却迎来了一位意外之客。
  “是你?找我有事?”那日领舞的少女换下了绫罗舞衣,穿着灰白色、极为普通的毛织单衣,却更显得天然动人。“打扰了。”她说的是华语,虽然发音有些奇怪但不妨碍理解。抚悠知道这些被贩卖到中原的龟兹女子都会学习一些华语,因此并不奇怪,笑着拉她坐下,倒了酪浆,抓了奶酪、肉干请她吃。
  “打扰你了。”少女再次致歉。抚悠笑说:“我正无聊呢,你来正好,有什么事吗?”
  “我……我有事请你帮忙,不知道你能不能……”少女的眼睛清澈纯净,祈求的目光楚楚动人,抚悠哪里禁得住这西域少女含情的注视,连说:“你说你说,只要能帮上我一定帮!”少女见她如此热情,忐忑的心终于放了一放,鼓起勇气道:“你的突厥话说得好,能教我吗?”
  抚悠不解:“我听夏尔说你们要去长安,你不该找我学华语吗?”
  “不不,突厥话。”少女使劲儿摇头,生怕自己华语不好令人误解。
  抚悠见她如此急于分辨,便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不是难事。”
  少女大喜,双手交叉在胸前频频施礼,口中称谢。抚悠好容易扶住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道:“我叫绮斯丽,龟兹名,我有华名。”
  抚悠好奇:“哦?你还有华名?你的华名叫什么?”
  “呵华。”少女见抚悠眉头紧锁,解释道,“华,华,水里的华。”
  抚悠恍然大悟,笑道:“水里的花?是荷花吧!”
  “是,是。”绮斯丽也笑起来,“荷——花——”她费了很大力气把这两个字咬准。
  抚悠大笑。绮斯丽疑惑地问:“荷——花——,不好?”
  “好,好!”抚悠强忍着笑,“我们中原有很多关于荷花的美丽诗句呢,譬如,‘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见绮斯丽一脸茫然,抚悠急忙打住自己的诗兴,道:“总之,荷花是个好名字!”虽然这样欺骗一个不太懂华语的龟兹人有失厚道,但她也实在不想伤害异族少女单纯善良的心,怪只怪给她取名字的人,不是华语功底太差,就是太俗。
  绮斯丽肤色洁白饱满,仔细看,甚至能看见细小茸毛和透过肤色的红色血管,粉嫩得如同婴儿一般;眉毛沿着眉峰细密有秩,无需着黛,眼窝深陷,目若琉璃。她那样安静坐着,不正是一朵美丽的芬陀利华(白色莲花)吗?但是……“我还是叫你绮斯丽吧。”抚悠可不想每次叫别人名字的时候都失礼地笑出来。又问:“你们不是很快就要去长安了吗?怎么想起来跟我学突厥话呢?”
  绮斯丽低头把玩着自己金褐色的发辫,道:“我们不走。”
  “为什么?”抚悠惊奇。
  绮斯丽深蹙眉头,道出原委:古勒老爹本是常年往来于龟兹和长安的商人,罗民可汗在位时,晋突友睦,商人自由行走于商道,很少受到侵扰。可自从罗民去世,情形就变了,那拓统治的西突厥汗国控制了商道,限制西方商人与长安的贸易。然而与晋贸易得利颇丰,仍是有人铤而走险。古勒老爹这一遭接了个大买卖,长安有位贵人要买四十名龟兹乐师、舞婢,且出手十分阔绰,虽则虎狼挡道,他也决心冒一次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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