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悠早料他会如此,转身抚着火鹞子,对马儿道:“好马儿,我看有些人是不懂什么叫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愿赌不服输,也真不羞,你说他还算是个儿郎吗?”那马似通人性地把铃铛摇得“晃啷”作响,气得贺鲁直堵耳朵。抚悠赞同道:“唉,我看也不是,连个小娘子也不如!”
贺鲁涨红了脸,羞恼地说不出话,想拔腿跑开,可觉得落荒而逃日后更要遭她耻笑,还不如由她今日奚落个够,省得来日报复。抚悠趾高气昂地在他面前走来走去,肚里早就笑翻。待她觉得欺负够了,才装作大度地摆摆手。“罢了,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不做我弟子也行,不过——”她在他面前站定,“日后别见了我就鼻子歪到脸上去,怎么说我也长你几岁,长幼有序,你懂吧,这样,日后就唤我阿姊吧。”
贺鲁抬头碰上抚悠笑眯眯的眼睛,愣了一愣迅速向后跳开——躲开她伸出来正要轻拍他脑袋的手。贺鲁拎起两只野鸡,高声叫道:“我去把鸡拾掇出来。”如蒙大赦地跑到后厨去了。
贺鲁因为抚悠箭法胜过自己,又与他姊弟相称,终于放下心中芥蒂,对她殷勤起来,烤好的鸡腿也先让给她吃,抚悠对此十分受用。山中冒起一股青烟,弥漫着令人垂涎的香味,抚悠与贺鲁边吃边聊,贺鲁问她跟谁修习箭法,能否教他,抚悠自然满口答应,也问贺鲁一些事。贺鲁只说是三年前到的山上,师父闲来教他读书练剑,他则照顾师父起居。她还向贺鲁打听师父一月下山几次,一次几日。贺鲁却道:“阿姊没听说过山中无岁月吗?我可从来没算过这些。”抚悠也不知他是真不知,还是装糊涂,不过她的马还在养伤,索性等几日自己观察。她也是才知道贺鲁并不姓贺,而是姓白,白贺鲁。
“以后我就叫你白鹤了。”抚悠笑道。
“为什么?”
“师父像个老神仙,神仙可是乘白鹤的!譬如安期生啊,王子乔啊,还有……”
贺鲁明白过来她说的此“白鹤”非彼“白贺”,气呼呼打断道:“你那《女诫》背熟了?等师父回来看你怎么办?”抚悠才不在意,咬下大块鸡肉,只见她腮帮动了几下,便将骨头都剔下吐出,吃得快却不失文雅,贺鲁大笑:“你吃鸡的样子像只狐狸,哈哈,对,你别嚣张,看老神仙回来收了小狐狸!”
抚悠白他一眼:不过他说得还真不错,她原本乳名就差点叫了“阿狸”。“没大没小。”不消片刻抚悠消灭了一根鸡腿,舔舔手指,“说过不用你操心,我自有妙计。”
翌日师父便回来了,白日略作休息,吃过晚饭,便考校两个弟子近日的课业,贺鲁交了这几日临写的楷字,又舞了一套剑法,师父夸奖、指点几句,便放他玩耍去——门口他朝抚悠扮鬼脸,从嘴型上看得出他夸张地说着“《女诫》《女诫》”,抚悠丢过去一记眼刀,还没“戳”到贺鲁,耳边便响起师父的问话:“阿璃,师父留给你的书可背熟了?”抚悠转身坐正,顿首道:“回师父,弟子没有背。”
“哦。为何?”王辅仁倒不为弟子的违逆生气,而是耐心问她缘由。
抚悠道:“因为这书不教人学好。”
“呵呵,”王辅仁捻须而笑,“你倒说说,如何不教人学好?”
抚悠早预备好了说辞。“譬如曲从第六中说‘姑云不尔而是,固宜从令;姑云尔而非,犹宜顺命’,不论大家(婆婆)正确与否,媳妇都要曲从。是今日之媳妇或为来日之大家,媳妇今日曲从于大家,来日必令媳妇曲从于己。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媳妇为大家时将‘己所不欲’施于他人,不是与孔子说的相违背吗?以媳妇之曲从使大家之行失于‘仁’,不是媳妇为博取名声,而不顾大家名声吗?哪里是孝?”
“叔妹第七中说‘妇人之得意于夫主,由舅姑之爱已也;舅姑之爱已,由叔妹之誉已也。由此言之,我臧否誉毁,一由叔妹,叔妹之心,复不可失也’,譬如一州之刺史,为官清正,不为家人徇私,媳妇为了自身的‘臧否誉毁’,不辨是非,帮着叔妹欺瞒丈夫,倒是得到了叔妹与姑舅的欢心,可一朝丈夫遭人弹劾,罢职免官,这媳妇第一个难辞其咎,又哪里是为□□之道?”
“我观《女诫》,只苟于妇人一人之声名得失,就好比是以死劝谏的大臣,固然为自己留下千古美名,却陷君父以‘无道’之名,哪里算得上忠?真正的美德和声誉并非谦卑和顺从就可以获得,妇人也须有判断是非之能力,坚持是,摒弃非,才能使夫婿和家族得到长久的利益,这才是真正的贤德。”
抚悠一一道来。王辅仁凭几而坐,摇着的羽扇一下一下渐渐减慢,最后干脆搭在臂上。抚悠的理由虽难脱诡辩之嫌,但眼界不受束缚,却颇令他赞赏。而妇人能在一人之声名外看到家族之得失,于寻常人家或许无关紧要,但对于向来“专以妇持门户”,以及在频繁的权力更迭中涤荡的北朝贵宦家族来说,有这样一个贤德的主母,则是丈夫之福,家门之幸。
王辅仁要抚悠背诵《女诫》,实是二人之间有一层抚悠并不知晓的关系,他考察了抚悠的学业,觉得这孩子好是好,却独缺对“妇德”的学习,所以扔下一卷书,由她自己揣摩。不想揣摩出这么个结果,王辅仁倒有些哭笑不得了。“你既然做出了批驳,想必也是认真读过了。”其实他的目的也不算全没达成。
抚悠这才明白了师父的用心:他未必要她接受,但一定要她读过。她亦未必需要遵循,但一定不能让人指戳,说出什么“不是”。抚悠叩首道:“是,师父,曹大家所言有许多令人颇多裨益之处,弟子谨记。”
弟子如此聪慧,一点即通,王辅仁也大感舒心,此事就此作罢,从此,他便依着抚悠的喜好,讲授《战国策》与《三国志》,兼或指点她的书法。抚悠心血来潮地跟师父学了几日剑。用剑的习惯自汉以后已趋式微,无论南北,军士皆佩刀,佩剑则成了文人、隐士与道人的喜好。王辅仁学贯古今、兼通文武,抚悠竟有些舍不得离开,想多跟他学些东西,可她离开王庭已经半年,实在很担心夏尔的情况。
这日,抚悠屈指一算,来九凤山两个多月,她盘算着火鹞子的伤养好了,肉脯准备得差不多了,师父酒窖的钥匙也已到手,师父刚刚下山,至少不会当日返回,只待灌醉了贺鲁,她的计划就成了!
贺鲁容易上钩,不过抚悠走之前却想先解开一个疑问:“白鹤,我刚来时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我还从没问过你呢。”贺鲁支吾一阵“不好说说不好”,抚悠以酒相胁,贺鲁嘴馋,讲了实话:他不喜欢她,不是因为她有什么不好,而是他不喜欢师父的第四女,便迁怒了所有的小娘子。
“我在山上陪伴师父三年,四娘只来过一次,她是我少有见过的小娘子。她那次来是逼师父撮合她与表兄的婚事——”贺鲁忙解释说,“我不是有意偷听,是她吵得声音太大,我在院外都听到了!师父不同意,她便又哭又闹,砸了许多东西,只差没一把火点了我们的草庐!”贺鲁咋舌。“她连师父都骂,我去劝说,她就骂我‘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主人的奴婢主人的狗,竟然管我的家事’。我气不过,说‘我是师父的弟子,不是你的家奴’,她便骂我‘贱奴找死’,举起鞭子要打我。哼,我当然跑得快。”贺鲁撇撇嘴,最后总结道,“我要是她那位表兄,打死也不能娶她!”抚悠长叹一声,真是十分同情王四娘的表兄。
“阿姊,可以去偷酒了吧?”贺鲁两眼放光。抚悠敲他脑袋:“什么叫偷?是拿!是拿!”“是是,”贺鲁嘿嘿笑笑,又问,“万一被师父发现酒少了怎么办?”抚悠白他道:“笨,非要可着一坛饮呀?我们每坛取一些,再掺上水,师父发觉味淡,至多以为是酒不好。”
贺鲁佩服得五体投地,可二人偷酒的计划还没实施,便听山中两人爽朗的笑声,抚悠与贺鲁双双跑过去看。抚悠做贼心虚,吓了一跳,贺鲁没心没肺地激动大喊:“师父——贺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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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倾杯带来了晋军伐蜀大胜的消息!
“三月之内下西蜀四十六州二百四十县,五十三万余户尽归我晋国,俘虏西蜀宗室三百余人,蜀王诸葛敞衔璧牵羊出城,西蜀君臣四十七人、后宫二十四人已被左威卫大将军驸马都尉高兰峪押往长安献俘!”
“好!自从十年前丢了河东,晋军还未有如此振奋之大胜。”王辅仁一吐胸中块垒,拉住贺倾杯道,“十三郎,你我今日不醉不休!”贺倾杯大笑:“我看今日谁敢拦我一醉!”
抚悠心急想知道过程,可好歹在长辈面前还有些矜持,兴奋得小脸通红的贺鲁却不顾,拉住贺倾杯的袖子,叫道:“贺郎君,你先别急着醉,倒是给我们讲讲晋军是如何胜的!”贺倾杯正在兴头上,连连答应。
三月初二出征,李忧离的中军大帐浩浩荡荡踏上了北路,却把一干能打仗的战将几乎都派到了南线水路,那虽然都是当之无愧的当世名将,但到了船上却是无用武之地的“旱鸭子”,惹得蜀国君臣一片嘲笑。李忧离号称二十万,实际也有六万——占此次总兵力六成——的北路本该是主力,但蜀人认为李忧离一个黄毛小儿,又没打过仗,不过是带着乐妓美酒出来游山玩水,打赢了得首功,打败了撒腿就跑的纨绔子,所以他们判断晋军真正的主力是那一堆名字加在一起就够骇人的名将们率领的南路军。况且剑门蜀道易守难攻,当年钟会领十几万大军死磕都没攻下来,还是靠了邓艾,至于邓艾的神话,没有人认为可以重复。故而蜀军将主力布置在南线,誓要让晋军在水上全军覆没——毕竟蜀军对水战很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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