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自玉华宫返京,连发两道敕令,先是公布了岐王谋反案审理结果系谢煜明收买周渤溢阴谋构陷;二是下诏册封辛玄青长女为岐王妃,敕令有司一月为期准备婚典。今日早朝,这一通高谈大论下来,群臣暗自思度:“恐怕朝中又要有大动作!”看着两仪殿上指点江山的飒爽英姿,同时不免将今上三位年长的皇子在心中做一番比较:太子宗长类父,温和如玉,光华内敛,长年患病养成的好脾气更是让人时时如坐春风;相王君儒似母,杨后虽未有绝世容颜,但这眉眼生在男子身上,却意外地倾倒众生;至于岐王,是像极了他素有美名的母亲,虽然那位薨逝已近二十年的皇后的模样在众人心中已然模糊,但看到岐王却可以毫不犹豫地断言“肖似其母”,所以岐王当也可归为“貌美”一类吧——可偏偏不是,那刀光剑影、腥风血雨中砥砺出的刚健蓬勃,如划破苍穹的闪电,黎明破晓的天光。但这道光,如今却日渐暗淡——
方才洋洋洒洒大谈伐赵的竟不是岐王,而是相王!
这大晋的朝局,是该改改一头重的弊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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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嫣。”下朝的李忧离撞见忙得脚不沾地的段嫣,忽想起一事,叫住她问,“你跟阿璃那么久,知不知道‘阿罗罗’是什么?”阿嫣正带着十几个小婢捧了各色花样的绫罗绸缎要拿去隰荷院请抚悠挑选,避路行了礼,道:“我听三娘说过一次,罗罗是《山海经》里食人的大恶鸟。”
“哦……”李忧离恍然大悟,山海经中是有这种异兽,他捏着下巴喃喃自语,“寡人是食人的大恶鸟?”
阿嫣眨眨眼:“大王说什么?”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李忧离装作没听见,翻看婢女捧着的红色提花绞罗、紫地鸳鸯团花锦、烟色地狩猎纹印花绢、彩绣缠枝花鸟白地绫等,问:“阿璃人呢?在做什么?”阿嫣叹一口气:“三娘就在隰荷院,晏娘子来见她,都哭了两个时辰了,我真怕她哭坏了眼。”
李忧离想了会儿:“就是陆长珉身边那个小妹晏菁娘?”“可不是嘛,”阿嫣埋怨道,“三娘对她说陆长珉犯了谋反、诬陷两桩大罪,如何处置是朝廷的事,三娘做不了主也说不上话,可她好话歹话都不听,只是一味地哭。”也难怪阿嫣不喜欢,王府上下欢欢喜喜地要办喜事,自然不欢迎一个哭哭啼啼惹来晦气的人,更何况陆长珉诬告岐王谋反,阿嫣还觉他死有余辜呢!
“我去看看,”李忧离刚抬脚,又顿住,“你叫阿璃来英华殿,东西也送过来,另外告诉晏菁娘,我也是今日朝会才得知,陆长珉昨夜暴卒狱中,大理寺报过陛下,已经殓葬。”
李忧离转身阔步离去,留阿嫣惊愕不已。
“他死了?”抚悠内心万分复杂,她曾劝说陆长珉降晋,且陆长珉对她有救命之恩,可陆长珉诬陷李忧离谋反,又使二人截然对立,昨日姬繁川献计说岐王府应设法保护陆长珉,抚悠原本期望能有一个圆满结局,可她的天真却被现实狠狠击碎。“你不觉他死得蹊跷?”她问。
“自然蹊跷。”李忧离令婢女将阿嫣送来的绫罗挂起来,围成圆圈,拉了抚悠站在里面一一过目,“我想,应该是被陛下赐死的吧。他惹出这么大的麻烦,陛下想尽快了结,又不想公开处置,只有秘密处决了。姬先生提议营救陆长珉,保留人证,我心中还有几分赞同,如今看来,无论是我要告相王诬陷,还是相王要告我谋反,陛下都不想这件事再继续下去,所以陆长珉,只有一死。”
一代英杰卷入皇子之争,死得不明不白,可悲可叹。然而死者长已矣,痛苦的,却是活着的人。“可怜菁娘了,她爱慕陆长珉多年。”抚悠同情道。李忧离倒没闲心关心别家儿女情长,只是忽然想起:“也是奇了,今日下朝我在宫中遇到闵柔,她也给陆长珉求情,你说我该不该庆幸陆长珉已经死了,不然闵柔纠缠起来,我可招架不住。”抚悠白他一眼:“大王说这话,似乎对死者不敬。”李忧离苦笑一声:他惺惺相惜,倾心结交,本以为可以并肩作战的战友,却与自己走上对立的道路,如今自食恶果,他还能说什么?
“这个好看。”李忧离将一匹天青色敷金彩轻容往抚悠身上搭,抚悠笑他道:“你倒是好眼力,可这是做帐子,不是做衣裳,用泥金太奢侈了。”李忧离不服:“我一辈子就成一次婚,奢侈一回又如何?”又凑近了悄声道:“只要你喜欢。”抚悠推他,又问:“不是说今日要上表陛下请求南征吗?陛下答应了?”
信手翻了几样红绢翠罗,李忧离漫不经心道:“我没说。”
“为什么?”抚悠惊讶,“出了什么事吗?”
李忧离瞬间变换出烦恼、无趣、不屑、怄气又委屈的表情:“被相王抢先了。”
“你是说,相王上表伐赵?”抚悠觉得不可思议。李忧离点头:“是,这招厉害吧?你说他们背后到底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高人,能想出这样的计策,这样的人不能为我所用,实在可惜。”他倒是起了惜才之心。抚悠不解:“你怎么就知道这个人不是相王、太子或他们的谋士,一定是你不知道的人?”
“我猜的,”眼见抚悠瞪他,李忧离笑着解释,“真是猜的,我不但猜是我不认识的人,我还猜这人十有八|九是赵国人?”“为何?”“我与你详说吧。”李忧离道,“今日朝会相王上表请求伐赵,朝后陛下留几位宰相、太子、相王与我仗下议事,相王不但有伐赵的想法,还初步拟定了伐赵的策略:一是在润州设立江南道行台,任命行台尚书令总督战事;二是大军沿江上、中、下游分八路进攻,上下夹击,东西呼应,排布得当。要我说只漏掉两点,一是海上,钱唐东出入海,这条退路一定要堵住,二是如果能在赵国境内发动反对谢煜明之势力共同对抗,必定事半功倍。而我之所以怀疑那高人是赵国人,是因为相王拿出了几张赵军沿岸据点的布防图。他自称是派细作取得,但我知道,他没这个能耐。”
“也许那并不是真的布防图,毕竟也没人能分辨真假。”抚悠道。“不,那是真的。”李忧离笃定。抚悠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只有你能看出真伪,因为你是真的派过细作打探他们的布防!”李忧离道:“不错,所以我断定相王能拿到布防图,一定是赵国给他的,那么这个主动请缨征伐赵国打消陛下对其通敌疑虑并生好感的主意,八成也是赵国人出的。”
抚悠似懂非懂:“你说的有道理,可我有两点不懂,一是赵国军力本来不足,又不惜暴露自己的军事布防,代价会不会大了些?二是相王既与谢煜明有盟在前,不可能真正攻打赵国,到时不是陷自己于进退两难?”“区区几张布防图,能比润州代价还大吗?润州在江左,攻克润州实际就已经是把刀架在了谢煜明脖子上,可他并没有出兵解围,而是作壁上观,为什么?因为他要武成宽在周渤溢宅邸搜出我的‘谋反’证物。”“你是说,谢煜明舍弃润州,包括这次有意透露出的布防图,都是为了对付你?”李忧离笑问:“如此说,还觉得代价大吗?你若觉得代价大,就是寡人不值喽。”
“这……”自然不是不值,只是换做旁人恐怕没有这个气魄。
“谢煜明也并不怕相王拿到布防图会反过来对付他。”李忧离续说道,“一来相王没有那样的雄心与谋略,二来,即便他有,他杀了我,短期内也不能安定军心——我领兵数载,别的不敢说,在军中威望还颇有一些,如今这些名将也多从我征战,真心效忠相王的,能有几个?而这就是谢煜明的盘算,他在赵国国内整顿吏治,富国强兵,他有才华、有谋略、有手腕,缺的就是时间,只要给他时间,他什么都不怕。”
“真枭雄本色。”抚悠感叹。李忧离道:“是,他是我迄今为止遇到过的最强劲的对手。”“你说,那个幕后高人,会不会就是谢煜明本人?”抚悠猜测。李忧离道:“也许吧,也可能是他。”
“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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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
李君儒于昏暗中看到一个人影,不由惊叫。曹延嗣起身道:“大王莫惊,我来引荐。阿兰,快来见过相王。”帘后走出袅袅婷婷一个南人相貌的女子,朝李君儒行礼:“奴家阿兰,见过相王。”
李君儒知道这自称“阿兰”的,就是已在书信中见过多次的“兰娘子”,也是辛抚悠口中已经飞了的“燕子”,只是……“你……你是怎么进来的?”难不成真是“飞”进来的?
阿兰笑答:“我已来了二日,右仆射重病,韦宅近来缺人手,就在外面新买了些奴婢,奴家正在其列。”李君儒又问:“那你怎么进的这房间?”阿兰莞尔:“奴婢洒扫此屋,就没出去啊。”
李君儒松了口气,这少陵公子手下的人,一个个神神秘秘,好在,再神秘也终究是人,不是鬼神。李君儒正襟端坐,问道:“兰娘子此时现身,想必是有要事相告。”
阿兰看了眼曹延嗣,后者端起羽觞,自躲清闲,于是她转对李君儒道:“我日后就在韦宅为婢,大王常来探病,如此就能与公子及时通信;公子知道,此次岐王谋反案恐怕要不了了之,是他算漏了李忧离,他愿承担这个过错,因此,特着我为大王献上一份厚礼。”说罢,从几下暗格取出几卷纸轴,收拾了几上杯壶,移过灯盏,摊开来给李君儒看。图上方方圆圆,又有许多数字,李君儒看得不甚明白,问:“这是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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