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道:“父亲回来不曾?”
华氏下意识抬头看了眼门外,说道:“还没罢?这阵子回来得挺晚。”
天色渐黑了,沈观裕还在公事房里慢悠悠地看着奏折。
衙役给他掌了灯,然后道:“大人,钟粹宫的王公公来了。”
钟粹宫只有一个王公公,便是跟随了皇后二十多年的亲信王德全。王德全在宫里的地位仅次于乾清宫的程谓,永福宫的范德林,能使得王公公亲自出动的差事,能让王公公亲自出来相见的人,往往都不是等闲之辈。
沈观裕目光落在折子的内容上,隔了许久才缓缓地唔了声。
衙吏对他的反应有些失望,只得默声站在一旁。
直到折子里的内容他逐字逐句地看完,他才端起旁边温到刚刚好的茶,说道:“请王公公。”
衙吏连忙称是,走了出去。
王德全是头一次到都察院来寻沈观裕,走到门下他抬眼看了看头上的匾额,才又跨步进门。
沈观裕已经移步到帘栊这边的侧厅沏起了茶,他在茶汽氤氲的桌后望着正注水的茶盏微笑:“王公公大驾光临,真是令陋室蓬荜生辉啊!”
王德全抬步到了跟前,一拱手道:“大人好兴致,真是让在下羡慕之极。”说着看了眼立在帘栊下的衙吏。
沈观裕含笑觑了他一眼,挥手让衙吏们退下,而后将茶壶放回桌上,说道:“难道公公没有好兴致么?”
王德全神情转冷,“眼下郑王嫌疑尚未洗清,皇后忧心如焚,大人还有闲情在这里吃茶,难道就没有想过倘若郑王倒了,沈家也讨不着什么好么?大人与皇后郑王见面的每一次谈话和地点皇后可都有记录在案,倘若皇后呈出这些,沈家可也跟弑杀亲王脱不了干系!”
打从郑王出事后,沈观裕便未曾寻皇后说过半个字,此刻闻言他也不以为意,举杯哼笑了声,说道:“郑王若是倒了,于皇后来说不是好事么?正好,可以让废太子出来复立。”
“废太子……”
王德全显然根本没起过这层,闻言陡然惊了惊。
沈观裕抬了眼,悠悠道:“不是么?楚王死了,郑王垮了,剩下的皇子里只有辽王与废太子具有竞争力,皇上不可能从剩下两位尚且年幼的皇子里斟选,因为他们无论谁当选都有可能被朝臣啃得骨头都不剩。
“而辽王远在西北,谋略实力都不足,也不是与勋贵元老抗衡的对手。只要他不与南边的鲁亲王联合,皇上就只能将废太子拉出来复立,所以,眼下的情形,又有什么好值得忧虑的呢?”
王德全听完这席话,脸上的阴冷忽而如同春风吹化了冰雪,再沉吟了片刻,他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说道:“那依先生的意思,咱们的废太子复出还有望?”
“自然有望。”沈观裕扬眉回望他,“你想想,如果你是皇上,眼下这样的朝局,备选的两个儿子都已早夭,他是宁愿去扶一个压根就不可能斗得过勋贵元老的儿子来继承帝位,还是选择一个有过失但是能力最为优秀的儿子来承储呢?”
王德全深深地望着他。
他竟然不得不服这番话。皇帝最大的对手是内阁和勋贵,他花了十几年的时间也才在内阁里塞进去个柳亚泽,勋贵与内阁已然成了他两块心病,这种情况下,自然是把废太子请出来最为合适了!
不过他猛地一震,又说道:“废太子神智有损,如何能再请出来为政?”
沈观裕扬唇道:“神智什么的不是问题,太医院又不是不能医。重要的是皇后想不想成为真正大权在握的太后?”
王德全再次怔住。
真正大权独揽的太后,他的意思难道是说让皇后将来垂帘听政?
皇后筹谋这么多年想推郑王上位,自然是想当个手握军机大权的太后,但废太子终究已疯,皇帝又如何会答应呢?
他又拱了拱手:“此事该如何筹谋,还请大人明示。”
沈观裕望着他,说道:“这种事还用我教么?皇后娘娘是废太子的生母,在这件事上,她应该比谁都更有主意不是吗?”
王德全噤声,默然。
钟粹宫这几个月又开始了如同刘俨死后的沉寂气氛。
不光是宫女们觉得坐立难安,皇后也觉得自己比起从前来暴躁了不少。她的温婉贤淑自打刘俨死后便已装不下去。她时刻忧虑,焦灼,寝食难安,有时候分明能感觉到心火在灼伤着自己,她觉得她再也没办法找到那种安全感了。
眼下尽管皇帝只是下旨斥责她管束无方,并没有严重到要废后,她也觉得钟粹宫顶上已然聚拢了乌云。
尤其是郑王出事之后这几个月里沈观裕一次也没有找过她,这更让她感到心焦。
“娘娘,王公公回来了。”
宫女彩云走进来,轻声禀道。
她从一桌子散乱的首饰里转回头,站起身,王德全便已然到了跟前。“娘娘,老奴见过沈大人来了!”
她打量着他的面容神情,清楚见到他眉宇间的兴奋与惊喜,凝眉道:“他说什么了?”
王德全附上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她眉头立时也蓦地一动,僵住在那里。
“这真是他说的?!”
“老奴不敢妄言半个字!”
皇后倒吸了一口气存于胸,过了足有半晌才缓缓回过神来。
她缓步走到殿中央,挨着桌畔坐下,“整下郑王,请出废太子?难为他能想出这样的主意……”
她不能不说这是个相当中她下怀的主意,她了解赵隽,他仁勇至孝,既不会像郑王一样与她隔着肚皮养不亲,也不会像别的皇子那样压根就与她没有丝毫感情,如果他能够回到太子位上,那么对她来说,将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现在最头疼的是废太子神智已失,这才是最棘手的事情,可偏偏沈大人并不肯明说我们该怎么做!”王德全难抑激动地道。眼看着本可安安稳稳地等着郑王受册封,没想到到头来竟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皇后焦灼,他这个大太监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第486章 姓萧
“疯了怕什么?”皇后眼风扫过来,“只要还有命在,只要还能诞下子嗣,又怕什么呢?”
王德全无语,他没想到皇后与沈观裕竟是同样的疯魔。他承认这是个极妙的办法,可关键是,满朝文武谁会接受一个疯子当他们的君主?
“可是这样一来,咱们就得舍弃郑王,娘娘可要想好了。”他劝道。
郑王死了,若废太子复立受阻,到时候再立别的皇子,可就没有与郑王的这层关系在了。没有这层关系,皇后日后必被架空。若是辽王,那皇后无法拿捏他,而若是那两个幼小皇子,那么他们的母亲必然会被提高位份,这对皇后来说同样是个威胁。
皇后又扫了他一眼,缓声道:“皇上不是已经病了快半年了吗?如果连郑王也死了,皇上也病得不能料理政事,你说这大周后宫是谁做主?”
王德全微顿,立时开窍:“自然是皇后娘娘您!”
“既是本宫作主,那么只要不是辽王上位,谁来当这个太子,最后不还是得落到本宫孙子的手上么?”
王德全直到此刻才领会到她话里深意,顿时凛然:“还是娘娘思虑周全!”又道:“这么说来,沈大人此计竟当真是深谋远虑?”
皇后未置可否。
隔半晌,却说道:“他说的倒是没错,眼下这局势我苦等也是无益,要搏,便只好搏把大的。我与皇上少年夫妻,几十年相伴下来,我并未落着他多少情份。眼下死了个楚王,他便已久病不起。若是再加上死个郑王,只怕会要了他半条命。”
王德全目光微闪:“自然会雪上加霜,长病下去。而内阁应会另拟人选当任太子。皇后娘娘只要从那两个年幼皇子之中选个出来顶着,来日等废太子殿下有了子嗣,说不定那个时候元老们都已年迈告老,那时再找个借口废去太子,让皇孙继位。顺理成章!”
皇后挑起唇角来。扬首垂望着窗下墨兰,“所以说,这老狐狸还是有两下子。区区几句话就将本宫眼前迷雾拨开,这份本事,可不是人人有的。”
王德全道:“那咱们现在该如何做?”
皇后侧目望着他,漫声道:“你说呢?”
沈观裕从衙门回府已是深夜。沈宓日间酒劲上头有些微醺,一夜睡到大天亮。也耽误了要去寻沈观裕说话之事。早上起来梳洗好还未来得及吃早饭,扑到曜日堂去沈观裕却又已然出了门,只得又改到夜里回来再说。
魏国公府这边,韩稷也在琢磨着寻魏国公说事。
不过他运气好些。早上起来便见着魏国公在庭院里练剑。他在廊下站了站,回房将自己的赤练拿出来,一个筋斗翻入场中。与之过起招来。一时间刀光剑影,四面被剑气击飞的青叶片片。引来许多路过的家人围观。
当然,围观者看的更多的,还是两位主子的飒爽英姿,魏国公有魏国公的成熟,韩稷有韩稷的俊美,简直难分高下。
过了两百余招,魏国公率先撤剑收手,擦了把汗,坐在院角香樟树下喝起茶来。
韩稷将剑丢给陶行,走过去道:“父亲的剑术越发精进了。”
魏国公笑笑,递给他一杯茶,说道:“剑术跟脑子一样,一日不用,便生艰涩。”又转头望着他,“你也不错。近来这么忙,还能保持功夫不落,已很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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