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观裕再想了想,回道:“若是陛下允准,还请许臣去端敬殿拜见郑王,先测测王爷的学业已然去到哪里。”
早前楚王尚未出宫之时,皇帝便常命沈家父子前往端敬殿讲学,皇帝自无不肯之理。
沈观裕退出乾清宫,往东南向的南三所走来。
郑王住在端敬殿最末的一间琉璃门内,谓之毓芳殿,沈观裕进了大宫门,便朝着独独还有侍卫值守的毓芳殿走去。
前殿安静如常,四处也一如既往的洁净,廊下的太监仿佛一个个没有呼吸的躯壳,就连门口的灯笼也一丝不苟的拿铜扣固定着,并不曾随风而动。太监于英迈着小碎步迎出来,到了沈观裕面前便深揖了身子下去:“恭迎沈大人。”
沈观裕面沉如水,望着庭中九龙壁,“王爷呢?”
“王爷在温书,大人请随奴才来。”
于英躬身在前引路。脚步这么一缓,便连走路的声音都似没有了。
到了中殿,于英将他引至南面书房,轻叩着门扉两下,便有沉着有力的声音传来:“何事?”
于英道:“王爷,沈大人来了。”
屋里就有衣袂悉梭之声传来,很快门被打开,有浓眉大眼的少年微笑站在门内,跨出门槛冲沈观裕深深施礼:“先生。”然后伸手作出相请之势,转身引路走向正殿。那脚步四平八稳,身姿笔直挺拔,其沉稳之态让人很难想象这是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
沈观裕端正回了一礼,然后才跟随上去。
郑王走到丹樨上几案后坐下,等到沈观裕也落了座,才挥退了太监们,温言道:“不知先生此来有何指教?”
沈观裕道:“下官想面见娘娘一面,还请王爷行个方便。”
郑王肃颜:“岂有不肯之理。”一面唤来于英,传了几句话与他。而后回头与沈观裕道:“母后若无要事缠身,不多时定会到来。先生先请用茶。”
沈观裕点头,目光落向地脚的描花青砖,神色悄然凝重起来。
早饭后沈雁去找顾颂。
自从那天他奇奇怪怪地来找过她一回后,这几日两人都没有见面,每每去到顾家,宋疆不是说他不在,就是说他去了外书房上课,沈雁今儿便谁也没告诉,直接扑到了鸿音堂。
顾颂正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地捶沙袋。
他现在根本都不知道怎么面对沈雁,虽然很想见她,可是心里又总不禁内疚和后悔。虽说替沈宓狠摆了安宁侯一道后他觉得心情好了点儿,可是他仍然感觉心里就你塞满了棉花似的,又闷又塞。沈雁从沙袋架子后头探出脸来时,他还以为眼花,甩了甩脑袋才又蓦地停下来。
“你怎么来了?”说完又不禁后悔,听起来怎么好像不想要她来似的。偷觑了她一眼,还好,她面色很平静。
沈雁在他身后的石凳上坐下,说道:“我就是来看看你为什么躲着我的。”她接过宋疆奉来的摊到刚刚的花茶,轻轻地抿了一口。
顾颂脸上热了热,走过来道:“我哪有躲你?只是这些日子应酬多,没怎么在家里罢了。”
“是么。”沈雁淡淡地品着茶,眼皮儿也没撩一下。
“当然是。”顾颂心虚地加重语气,然后也捧了杯子在手,喝起来。
沈雁睐着他,静笑不语。
庭院两个人便好像只为一本正经喝茶似的,连点旁的声气儿也没有。
顾颂不知她有没有看穿他的心思,总之浑身不自在。
抬头去看头顶的石榴树,已经绽出满满一树绿芽来了,记得去年石榴当红的时候,他也曾这么跟她坐在树下吃茶,并心不甘情不愿地伸手摘石榴给她吃。其实并不好吃,但就连她酸得吐渣的样子都还仿佛发生在昨天那样。
一晃眼一度春秋,日子竟像流水似的从指缝里流走了。
想到就这么相守了一年,他又不觉高兴,像是万里征途完成了第一步。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冲动,他脱口道:“听说石榴树的寿命可达百年,等你我老了,说不定还能见到它开花结子。”
沈雁闻言,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他脸刷的红了,搁在膝上的两手忽然变得无处安放,搓一搓又握成拳,握成拳又松开来,“我的意思是说,等你老了,也可以到荣国公府来做客……或者,我也可以每年摘石榴去给你吃……”
却是越说越语无伦次,简直像是多长了根舌头似的。
沈雁笑起来,“等我老了,牙口也不行了,才不会吃这些酸物儿。”
他心下紧了紧,垂着望着地上两只前后走的蚂蚁,说道:“你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总之我都给你弄过来就是。”
这声音轻轻的,一阵风吹来,石榴树的叶子刷刷作响,沈雁没听清,侧过首道:“什么?”
顾颂不经意就对上了她的脸,朝阳下她的皮肤白皙莹润,仿佛才摊好的羊脂,那眸子闪闪的,有灵魂在起舞。他垂眼掩盖住心里的悸动,放缓了语速,使之听起来有些漫不经心:“没什么。”是啊,日子还长得紧呢,他不想吓着她。
沈雁瞪着他,他装作没看见。
沈雁叹了口气,忽然道:“别说老了,就是眼下,恐怕都危险了。”
顾颂抬起头:“什么意思?”
沈雁双手托腮,隔着石桌望向他:“我父亲昨儿问我,想不想搬家?”
“搬家?”顾颂怔住。
“对啊。”沈雁点点头,“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的,反正自从我们回京后又没有安生过,我父亲貌似十分烦恼,如今正介于搬或不搬之间。”
“那你呢?”顾颂绷直了身子:“你也想搬吗?”
“我倒无所谓。”沈雁道:“搬有搬的好,不搬有不搬的好。但从大局来说,又还是不搬为好。因为对我母亲名声不利呀。如今我祖父母都健在,祖母又还病在床上,万一外头拿这点作筏子,说她不肯在公婆面前尽孝,那就亏大了。”
“既然这样,你就该劝着沈二叔别搬不是!”顾颂腾地站起来,脸色也有些发白,他从来没想过她会搬家,他们要是搬走了,他还怎么天天和她见面?还怎么堂而皇之地登门找她?刚才还说来日方长呢,却不想幸福这样短。
“是我搬家,又不是你搬家,你这么激动做什么?”沈雁坐直身,眨巴着眼睛望着他。
他闻言又咚地坐下,可坐下后那颗心还在胸腔里蹦跳着,仿佛随时都会蹦出喉咙来。
“我只是觉得突然……”
“是挺突然的。”沈雁望着他,扬眉道。她端起茶来,又幽幽望着地下说了句:“我父亲这次,兴许是动了真格了。”
昨儿夜里,沈宓去寻沈观裕具体说了些什么她不知道,但她总归知道一件事,沈观裕跟皇后勾结这事,他迟早是会捅破的。而近来安宁侯几次三番这么作死,再加上在去过魏国公府之后,安宁侯自顾无暇之际又遣人来送礼给沈宓,她要是再想不到他说搬家是为了什么,那也太假了。
皇后虽然地位尊贵,但她也还没那个能耐把沈家人当蚂蚁捏,安宁侯屡次相扰,沈宓自然是要给他们点教训的。而这个教训除了沈观裕去给,还有什么人更合适呢?
第205章 救我
所以搬不搬,关键还是在于沈观裕的态度。
她问顾颂:“国公爷还没回来?”荣国公与顾至诚轮流在后军营执勤,这半个月轮到顾至诚,而荣国公平日上朝有时候还难免往乾清宫走走,如果沈观裕早朝后进了宫,荣国公应该是能碰上他的。如果沈观裕今儿进了宫,那多半就是去寻皇后了。
顾颂很显然不知道这层内幕,沈雁所说的沈宓动了真格的意思在他听来,是沈宓已然打定了主意要搬家。他一颗心空落落的,竟是怎么也着不了地。
打定主意要搬家,那他该怎么办?
“问你话呢!”沈雁拿茶杯盖戳了戳他。
他从懵然中回过神来,依稀记起她的问话,喃喃道:“才差了人回来告诉,说是西北有战报来,跟郭阁老他们进宫去了。”说完他又迅速地看向她,想要挽留她不要搬的话几欲说出口,可是又不知道自己以什么立场去挽留。
庭院里又静下来。春风一波波地吹动着花木,但顾颂的心情却萧瑟得有些像秋天。
端敬殿里,郑王陪着沈观裕吃茶。十三岁的少年脸上,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泼灵动,而是宛如老生的持重与端凝。他面上甚至极少有笑容,落在人眼里,是宛如高山云霭般的孤清和安静。
他跟沈观裕请教学问,沈观裕知无不言。
约摸过两刻工夫,门外光影一黯,有太监匆匆进来:“皇后娘娘驾到。”
沈观裕与郑王皆站起来,稍顷,就有衣袂悉梭声传来,紧接着一阵珠光闪耀,皇后走了进来。
“沈爱卿。”
皇后进门先笑。
沈观裕躬身行礼,郑王礼毕退在旁侧。
皇后于丹樨上落了座,含笑道:“快给大人赐座。”
太监重又搬了张太师椅来,放置于沈观裕身后。
沈观裕抬步,侧身避开了些。“臣今日进宫,乃是有要事请教皇后。”
皇后端详着他面色,缓缓敛去笑容,说道:“大人请讲。”
沈观裕道:“敢问皇后是否还记得,当初臣曾与皇后立下过约法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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