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退?”
沈观裕迅速地抬起头,目光忽已不如先前的颓丧,而变得凌厉起来:“事到如今,我能怎么退?皇后仍有生杀之权。手下也并非全是安宁侯等蠢人之流,我若毁约退出,她要想在朝堂制造点什么风波将我乃至沈家卷进去,根本不必费什么功夫!
“朝中多少人艳羡着你我?他们都只当我们是运气好,善惑主,所以才会有眼下这风光!可他们谁曾想过。我沈家百年底蕴不是假的,祖上那么多高官名臣不是假的,还有为父我在前朝引领内阁,曾做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也不是假的!
“我二十四岁入仕,二十八岁破获庆王贪墨案。三十岁以一人之力顶住全朝上下所有的反对减免了八项赋税,三十二岁下令剿灭沧州三百四十八名匪寇,三十八岁拿着朝庭仅拨的两万两银子修好了黄河两岸百丈远的河堤!
“朝中任何一个官位让我来做,我都当之无愧!
“我有本事,有才学,你以为我不想做个真正的清贵名流?可命运弄人,谁让咱们亡了国,又谁让华家跟陈王曾有瓜葛。谁又让你当初不顾一切地要娶华氏?!你不肯休妻,又不肯与华家断绝关系,更不许你母亲杀人。我除了背着这满大家子的性命继续留在皇后身边,还能怎么做?!”
激昂的声音飘荡在空中,让人从中听出来一丝委屈,一丝无奈,还有一丝不甘。
他若不是对社稷有过功绩,当时被举荐的人那么多。皇帝凭什么重用他?
满腹韬略到头来却被人诬为阿谀逢迎之辈,他当然不甘。可不甘又有什么办法?难道像丘家谢家与杜家那样,心高气傲到宁愿带着家族走向没落境地?如果他们的选择真的是正确的。为什么到如今又开始陆续有他们的子弟在参加科考?
他只不过为了保住这份祖宗家业而已,也不过是为着这腔抱负能够实现而已,清高从来不能当饭吃,只有你有权势有地位了不必求人了,走到他们沈家在前朝那样的地步,是别人乃是朝廷上门来求你了,你才有资格去清高。
一个没本事又没有利用价值,甚至连性命都还堪忧的人,有资格谈什么清高?
他站在窗户下,微佝的身子仿佛凝聚着无尽的力量,他的双眼浑浊,但是又迸出灼人的光。
沈宓也站起来,面色却是出奇的平静。
“父亲的话,令我简直不知如何反驳。也许我不该反驳,作为沈家人,您的想法是正确的,母亲的做法也或许是正确的,可是父亲懂尽了世间所有道理,为何‘知恩图报’与‘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理却不懂?
“我与华氏的婚姻兴许是为这个家带来了无尽麻烦,可这也是既定事实。
“我站在这个地方,是家,不是朝堂,而你们却把自己放错了位置。你们在用朝堂的生存原则在对付华氏,对付我,对付我们这些你们所谓的家人。
“你们下意识地把华氏当成了绊脚石,而从来没有想过,我们曾经受过华家的恩,他们有难的时候,我们不是该想着怎么扒除这层麻烦,而是应该把这个消息尽快告诉华家,然后我们一起来度过难关!
“我固然有不对之处,但我自认无愧于天地也无愧于沈家。如果我们兄弟娶的妻子娘家里都遇上了麻烦,父亲是不是也都要一一把她们都杀死或休逐来避免风险?
“父母亲对于沈家,自然是尽心的,但你们尽心的地方是你们在祖宗面前的责任,你们觉得只要守住了祖业无愧于祖宗就好,而从来没有想过,我是您的儿子,华氏跟你们一样是我的家人,她为我传承血脉,并不曾做过任何对不住我沈家之事。
“诚然,我已然成年,不该也不会再去请求你们的庇护,但你们何其忍心。在得到了这样的消息后变着法儿地以除去华氏的方式来达到保全沈家的目的,同时还反过来与明明就是逼着你跟华家断绝关系后为她所用的皇后联手!
“你甚至连暗示我一句都不曾。这样的你们,真能够无愧于心,无愧于祖宗,并且无愧于那忠孝礼义四个字吗?
“如今你看到了。你的条件不过是个可笑的笑话。你以为跟皇后达成了协议她便真的不会再拉沈家子弟们下水,哪知道你在她眼里根本不是什么才华盖世的能臣,不过是个棋子而已!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怎么会嫌自己的棋子太少?尤其在她还未成事的情况下。
“父亲自诩足智多谋,不妨想想,究竟怎么样才是真正对沈家好的。我们纵然不如人们误以为的那般清贵,好歹也做个堂堂正正的文人。不是吗?”
沈宓站在离他三步远的距离望着他。浑身上下冷意环绕,这股气息也说不上多么冷冽,多么清寒,但就是能让人感觉得到一股透心的凉,仿佛深秋的竹簟。终归已有些刺肤。
沈观裕忽然微微打了个寒颤,涩然道:“你想怎么样?”
沈宓的眼神看上去像隔着千万里一般遥远,他轻吐着气,说道:“我如今想,既然父亲觉得华氏会拖累沈家,那么我恳请父亲,许我们搬出沈家,等我另立了门户。华家纵是有难,也罪不致沈府。我当年造的孽,便让我一人来承担也成。”
“你敢!”
沈观裕两眼蓦地圆睁。微显浑浊的眼底滑过丝痛色。
沈宓低下头来,缓缓道:“我觉得,似乎只有这样,父亲才不会觉得我娶我喜欢的女子是个错误。”
屋里静下来。
无尽的颓意又笼罩了沈观裕全身。
暮色开始像哀意一样浓重,沈宓退出去,悄无声息。像行走在这广阔深宅里的一道魂。
沈观裕拿着那张礼单,无力退坐下去。埋头在暮色中,深沉而凄然。
让他做个堂堂正正的文人的人居然是他的儿子。而他竟无力回应,更无力因此生气或愤怒。有时候在世事约束下,身份地位都可以互相调换,他已经够不上清贵两个字,更称不上君子,但沈宓是有资格的,他品性端正,从未随波逐流。
可是他亦想问他,假如他站在他的位置,他又会怎么选择?
是会带着这一府人老小跟着他一起陪着华府落难,还是像他一样的选择跟他们断绝关系?
他当然会选择帮助华家。这不但因为华家曾经有恩于华家,更因为两家自结了亲,便须荣辱与共。
他知道这是对的,既结两姓之好,那么于情于理,沈家都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从小,他便教会他做人要有担当。
道理虽如此,可人都有私心不是吗?华家是儿女亲家,而沈家这一大家子人则都是他的子孙后代,包括他沈宓,这里头哪一个都是他不忍放弃的。他说他不孝不义愧对祖先,可他的自私都是来源于对他们的爱惜,即使他如今成为了皇后的拥趸,他也依然在想办法保护他们。
而他,怎么能跟他说出要搬出去这样的话。
窗外的晚风开始撩得花树娑娑作响,使得这幽暗的书房愈发寂静。
他紧攥着手上的礼单,那光滑的纸张在他手上,仿佛变成了一把利刀。
望着屋里家俱模糊的轮廓,他忽然又站起来,双手在身侧握成拳头,目光也变得冷凝而果决——冤有头债有主,他沈观裕几时变得那么好糊弄?是谁致使局面变成这样,他就应该去找她收拾残局,不是吗?
第204章 搬家?
翌日早朝后,沈观裕便就揣着两本奏折到了乾清宫。
“前些日子陛下命臣替郑王易师之事,臣手上现有两人待选,请陛下过目。”
皇帝让程谓将奏折递上来。翻了翻,说道:“这个何阶貌似是承庆元年的进士?”
沈观裕颌首:“确切的说是当年的探花。何学士才学渊博,这九年里参与编撰了两部典史的编撰。此外的林学士则是嘉昌元年的进士,此人沉稳睿智,这几年也屡有著作于世,都是可以胜任者。”
皇帝懒懒翻了翻,便就撂到了旁边。
嘉昌年间与承庆年间的进士都是内阁一手挑拔的,这届春闱他都是瞅准了契机才让沈观裕父子替自己上了阵,原先这几届他压根没插手,这些人他哪里敢用。他把那两本奏折放下来,说道:“朕看沈家的人就不错,子砚如今身担重任无暇抽身,不如,就让逸尘来担任如何?”
沈宣在沈家来说不算很出众,但比起战乱后这些进士来却是不逊色的。他是承庆七年的进士,当时因着沈观裕叮嘱勿要过露锋芒,因而只得了个一甲第九。若是没有那么些年战乱,荒废了许多人才,又有谢丘杜这三家退出科举,他真正拼起来只怕也差不多是这样的名次。
但以他二十六的年纪能拿到这样的成绩,已经是非常不错了。
沈观裕听到这话,略顿了顿,说道:“承蒙陛下厚爱,沈宣到底年轻,郑王正值青春年少之时,这个时候正宜有心性沉稳阅历丰富的先生谆谆善诱。沈宣恐难担此大任。”
皇帝听他这么说,也默认了。如今太子之位未决,并不知最后由谁中选,再者沈家如今已经十分风光,若再过份地捧高,也恐日后尾大难掉。
他对沈观裕的回答显然感到满意,但这何林二人又不甚称他的心。因说道:“还有无别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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