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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谋 (桃圻)


  当下二人别过,穆清自出了朱雀门,登上新君赏赐下的,带着醒目蔡国公府徽记的桐木马车离去。城门无人敢拦下验查,道上车骑纷纷让出主道来。
  车内的阿柳瞧瞧她空着两手上得车来,不见了进宫前捧着的那袭绯紫色深衣宽袍,轻声叹息,到底是辞了吴国夫人的封诰。
  “好端端的,又伤怀甚么?”穆清放下车壁窗格上的帷幔,遮挡一路投望来的各色目光。
  阿柳摇了摇头,原不愿多说,抬眼正对上穆清略显黯淡的面色,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要我说,这封诰就不该推辞了。七娘你自想想,哪一位国公像咱们家的阿郎那样,只守着正房妻室,个个后院娇娘美妾成群,便是自己不去纳,圣上亦会下赐宫人。况且,况且这些年来,你同阿郎实则并未缔结婚配,外人倘或得知蔡国公正房空虚,那还了得。”
  阿柳是愈说愈是心焦,干脆将那素日的顾虑悉数讲了,“圣上向来倚重阿郎,而今头顶了国公的爵位,又领着兵部尚书正三品的实权,越发春风得意,以阿郎的品貌心性,多少高门贵女想着法子要往这儿送。便是阿郎情坚意重,一并推却,可又难保皇家赐婚。若是有一日圣上想起要将阿郎跩得更紧些,当真下嫁来一位公主,推都推不得,这可如何是好?”
  “七娘若肯受了吴国夫人的封诰,好歹也是御赐的国夫人,一来好顺水推舟就此与阿郎完了婚,二来,假若真有了公主临门的那一日,好歹日子还过得,也无人敢欺凌轻视。”
  穆清心头一震,杜如晦对她情意如何她自是不疑的,皇家的心思她却未有揣摩到这一步,倒是教阿柳先想着了。但这封诰,她却万不能受的,一则原指望着能以这恩典换得凤翎出宫,二则,她从不愿常伴帝王家,受了诰命,反是拖累。
  她呆了片时,无奈地干笑一声,“这些年你的心思倒见长了,论起理来条框明晰,句句在理,日后自是不可小觑了你去。”
  见她还有心思顽笑,阿柳更是急切,“这时候了还顾着说笑,瞧着你今年已是而立之年,不为自己考量,再怎么也该替四郎筹谋筹谋。”
  “四郎还小。我统共就他这么一个孩子,自然是会替他多想着些,却不急在一时。”穆清胡乱应付了一句,忽想起一事,正能塞住阿柳穷追不舍的劝说,于是急转了话道:“今日听闻圣人将敕封阿月,名号大约是不会高了,她那孩子,许是要徙封徐王。过后她母子二人便会迁往封地徐州,在那儿赐了食邑七百户,能远离朝堂纷扰,衣食无忧地过活,总是好的……”
  阿柳果然别转过思绪,眼睛晶亮,连念了两声佛,“阿月到底是熬出来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 茫茫大梦(一)
  
  穆清回至宅中,换下一身隆重的衣裙,素色暗纹的家常襦裙才刚上身,发髻上的钗环金梳尚未及取下,杜齐便来回话。不外乎是某公添丁开筵待客,某侍郎的夫人操办赏花宴,请她去观花品茶,再不就是某位长公主得了好字画,听闻她擅长此道,邀她去赏看。
  穆清手肘支在妆台上,两手扶额,任由阿柳将她头上的头面一一摘下,只剩那支宝相花坠金珠子的金钗在发髻间。今时今日,凭借了杜如晦在李世民跟前的份量,与她自身同长孙皇后那貌合神离,纠缠不清的干系,使得她俨然成了长安城官眷贵妇中最是炙手可热的人物,这些帖子她打从心底里厌烦,其中某些又是不好推却的。
  杜齐将帖子叠得齐齐整整布在她面前的案上,穆清挑着翻看了一番,不耐烦地将这些帖子尽数推还给了杜齐,“替我都推了罢,去好好地写了回帖,只说我因失了家妹,一时经受不住,卧病难起。”
  杜齐抱着一沓拜帖,躬身离开。穆清挥退了正房内所有的仆妇婢子,独自趴伏在案边怔怔出了一会子神,多年前曾萌生的退意,此时又一点点地漫上心头。今日情形却与那时大不相同,彼时杜如晦并无官爵在身,禁苑内亦无她悬心牵念的凤翎,更无平白添出的那两名子嗣。进退都只在她与杜如晦二人的一念之间,哪有这许多的羁绊。
  “你姨母正歇着,你莫去吵扰了她。”屋外陡然响起阿柳的声音,接着响起的便是成长中的儿郎特异的嗓音,约莫是应答了句甚么。
  穆清坐直身子,清了清嗓子。“可是阿延在外头?我不曾歇觉,不打紧,进来说话罢。”
  隔了一两息功夫,正房的门被轻轻推开,身姿渐成的拂耽延迈进门来,冲着她躬身一揖。穆清向阿柳微微笑了笑,“这孩子的礼数倒是一贯周全。只是话少了些。年纪不大,端的严谨,瞧着老成。”
  阿柳跟着抿唇一笑。自离了正房去做旁的事。
  拂耽延在穆清跟前坐定,从怀中取出一册书来,端端正正地摆放到案上,“这册《尉缭子》我已抄誊了下来。特来归还原册,另想再向姨母借一两册来阅看抄誊。”
  穆清取过案上的《尉缭子》。抚了几下,心中快慰,阿爹留予她的这些兵书,不料拂耽延倒是爱极。“《尉缭子》系战国遗书。排兵布阵开蒙之书,确该细致研读上数遍。”忽然她没头没脑地转过一句,“阿延转过年也该有一十三了罢?”
  拂耽延疑惑地怔了怔。也不多话,只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当年初见圣人。也是这个年纪……”穆清淡淡喟叹一声,转而又仿若不曾说过这话似的,若无其事地将书册放回到拂耽延面前,“这是东汉孤本,好生收着罢,不必还我,值得终身细品精学。”
  拂耽延大惊失措,抬起眼,一双浅褐色的目珠直直地看向穆清。半晌方反应过来,摇了几下头,“太贵重,阿延受不起。”
  穆清呵呵笑出声来,“痴儿,这书在我这儿摆着不过就是一册藏书罢了,可若在你那儿,它可造就保家护国驰骋疆场的好郎将,你却说说,哪一个更值?”
  拂耽延低头一沉吟,不再推辞,俯身向她一拜,利落地收了书册,告辞出门。
  送走拂耽延,穆清坐在原处托腮发了一阵呆,秋风卷着几片金黄色的扇形银杏叶飘进屋内,她回过神来,起身刚要去阖上屋门,却见一道绛紫色的身影踏着满地红黄的枯叶大踏步地朝正房走来。
  穆清停下阖门的手,斜倚在门边,不觉痴望了两眼。这年过不惑的身姿挺拔依旧,因那一身的绛紫官袍,神彩更胜以往,腰上束了一封青白玉镶嵌的躞蹀带,一枚金线描绣的鱼袋在腰间随着他的走动微晃,昭示着他是朝中头等重臣的身份。仅是囫囵一眼,也能瞧出他正是意气分发时。
  杜如晦几步跨上正房前的石阶时,穆清的眼神尚在游离,他转身替她阖上门,打下帘子,“怎在风口立着,时气渐凉,风里已带了寒气……”
  穆清抿唇微微一笑,伸手替他摘去腰上悬挂的物件,仔细放置好朝笏,取过一袭家常的圆领襕袍换下朝服。“今日与圣上提了重整府兵的事宜,仿拟着从前的玄甲军,设一十二卫,各领四十府,平日无事则由府兵轮番戍卫,遇战则点将从各地府兵调兵应战,不论那处作乱,随时能就地平乱,减省了从长安调兵路上耽搁的时日和粮草。战后兵散于府,将归于朝。”
  穆清踮脚去解杜如晦的幞头,正迎上他神采飞扬的眼眸,目光中闪耀着一番高远壮志,正是一副大展宏图要做出些大业来的形状。穆清的手不禁顿了顿,这方是他的初衷,敢为天下谋,愿替众生愁,若非这大义气节,她又岂肯在兵荒马乱中不记名分,亦步亦趋地跟了他十多年。而今他得偿所愿,正要伸展开拳脚将这荒芜了许久的世道翻理一遍,她倒一味地想着该如何步步后退,退出世外去。
  穆清暗生了些自责,再看看他,虽是意气焕发,发丝间夹杂的白发却是如何都掩不住的了,便是连下巴上的短须也成了掺杂了不少白须。此一生,终究属于她的光阴愈来愈少,眼下她还要与君王,与天下苍生来分争他的时光。
  杜如晦突然笑着捉住她滑落至他下巴的手,柔声问:“这是怎么了?今日去宫中不甚畅快?”
  穆清收回手,撇了撇嘴,“不畅快是自然的,何时能离了这风卷云涌、阴谋阳算才……”她说至一半忽然住了口,这话此刻说来大约总是不合时宜,故她急转道:“原一心想着要亲手抚养了凤翎才好,现今看来却是无望。一品诰命的封号都舍了出去,仍是不成。”
  杜如晦愣了一息。哈哈大笑起来,“这有何难?偏院地窖中关着的那宫婢,不是现成的筹码么?可比那封诰管用得多。”
  “容我再斟酌斟酌。”穆清暗忖着若是吴内监得力,或许不必任何筹码,只需忍耐一二年罢了。转瞬她换了笑颜,手上接着收拾他的袍带,一面漫不经心道:“朝中膳食虽好。到底拘谨得紧。左右都是规矩,你可吃饱了?厨下备着馄饨,家常粗略。比不得吏房的珍馐,好在自在,可要吃些?”
  杜如晦忍俊不禁,散朝后赐食这一惯例。到了她口中竟像是在熬磨一般,他强忍着笑拢着她的肩膀往内室走。“不必了,我且歇一觉,因那重设府兵的事,估摸晚间圣人或有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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