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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谋 (桃圻)


  殿中的官眷宫嫔皆屏住了呼吸,静得大家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比照当朝《六典》,三品以上大僚可置妾室六名,十几年来蔡国公身边只她一人相伴,此事无人不知,便是最大度贤淑的妇人,亦难免心存羡慕,眼下这一道恩旨,分明是在替杜如晦充实后院,上有所赐,焉敢不受?况且从长孙皇后的话中可知,她竟已拒过一次恩赐,若再拒一次,无异于掌掴皇家脸面。
  座中几个心思巧慧的隐隐觉察出这位顾夫人与皇后之间的关系必定另有乾坤,都想瞧瞧穆清的应对。
  穆清依旧端庄恭肃地跪坐与台阶下,心中纵是电闪雷鸣,身形却是纹丝不动的。出乎众人意料,她往下垂盖着的睫毛微微抖动了几下,展臂伏拜,朗声谢恩:“皇后殿下体恤下情,妾身蒙殿下垂怜,感激涕零,却是无以承谢,惟有好生善待皇后赐下的宫人,和乐共处,方能安心的。只是,只是拙夫,他尚未知此事,不知他……”
  四座皆暗暗吃惊,仿佛无人敢信她竟坦然接受了这烫手的碗,听着这话里的意思,还准备好好地捧回家供着。
  长孙氏原就明艳的容色此时因如花般绽放的笑颜越发动人,“顾夫人贤惠,且不必耽心蔡国公如何,大约此刻圣人那边的恩旨也下了。”
  穆清心头一抽,借着再拜掩住面上的怨怒,再抬头时,笑容已安妥地挂在了面颊两侧。
  “还有一桩,府上的大郎与二郎,我看着极是喜欢。聪敏好学,与承乾一处念书多有进益,圣上的意思,便留他兄弟二人在东宫常住,随侍太子。”说话间长孙氏笑吟吟地扭头望了一眼身侧的两个孩子,“待来年青雀开蒙,少不得要与夫人的四郎多亲近。”
  殿中的官家夫人们心思疾飞。前一刻赐宫人时。自以为听出了穆清与长孙皇后之间的嫌隙,正暗自琢磨着日后同这位顾夫人往来时该如何拿捏分寸才好,下一刻情势急转直上。杜府的大郎和二郎竟是要常伴太子了,这意味着如今杜如晦是御前头一等的重臣,日后杜家的两个儿子便是下一位君王跟前的要人,杜府根基稳若泰山。这情形直教她们左右为难。
  接踵而来的辞别。道贺,穆清都不知道是如何应付过来的。脑中满是六个尚未曾谋面的宫人。出宫的一路上,她甚至听不到替她打伞避雪的内监同她絮絮地说道了些甚么,只顾着满心的疑惑。
  若是英华还在,占尽君恩。长孙氏与她姊妹为难,还在情理中,如今英华已逝。后宫再无人能挡了她,她这般处处针对。却是为何?余恨难消么?
  若要说恨,只怕还轮不上她。穆清已从当日传话的小宫婢口中得知原委,推敲出了始末。虽说英华未害于长孙氏布下的暗人手中,然她的戕害之心确凿,且若非她有意引逗英华往玄武门去,英华又怎会死于李建成箭下。穆清心内冷冷一哼,要恨,也该是由她怨恨长孙氏才是。
  突然一个念头飞掠过穆清的脑海,那小宫婢尚在偏院关着,待宫人送至府中,只怕是要瞧出些端倪来,还是要及早命人送去别处关押了才好。
  心绪纷乱了一路,冷不防被内监的一唤,抬头才发觉宫门已在前头。宫门口的马车已去得差不多,只剩了自家的两驾马车还在那处候等。远远的便望见杜如晦一身绛紫的朝袍负手立在车前等着。
  也不知他立在雪中等了多久,不知寒冷,不顾同僚异样的眼光。穆清的心被狠狠揪了一把,仿若来自于他的暖意随之穿越凄冷的降雪,渗入她的四肢百骸。甚么宫人,甚么怨念,一瞬间消散得干干净净,纷飞白雪中只剩了眼前面容温和的良人,含笑立等着她。
  穆清加快了几步,快到他跟前时,几近急迫,薄薄的积雪甚是湿滑,令她脚下一个趔趄,倾身滑了出去,正被杜如晦一把架扶住胳膊。“走路也不留着点神。”说着他捏住穆清冰凉的手,一皱眉头,“你的手炉哪儿去了?”
  “可是饮多糊涂了,今日原是大祭去的,如何能带这个进去。”穆清假意微嗔,到底在宫门口,尚有好些外人在,她扭了扭手腕,想自他手中抽出手来,不料却被他握得极牢,挣脱不得。
  阿柳从另一驾青帐马车中哧溜下地,手中捧着的正是穆清惯用的那只錾刻万蝠流云纹的紫铜手炉,暖得恰到好处,又拢了些暖香。天实在寒得紧,穆清赶紧接过手炉,撑扶着杜如晦的手掌,钻进车内。
  从朱雀门至永兴坊实在算不上远,马车在雪中摇摇晃晃行得慢,穆清晨间起得早,五更鼓尚未响,她已梳妆妥帖出门入宫。冷冰冰地立了半日,又虚衍应付了半日,早已疲累得狠了,此时身心松懈,暖意融融,手炉中的暖香直熏得她眼皮发酸,昏昏欲睡。
  “莫睡,仔细车里冷。”杜如晦捏了捏她的面颊,“好歹忍一忍,回去了再睡。”
  她哪里还听得了这些,车身晃了两晃,置于膝上的手一歪,紫铜手炉骨碌碌地滚落一边。杜如晦低头看时,她已偎在他胸前睡得香沉。
  他只得低叹一声,伸手将她肩上的毛斗篷拢一拢紧,仰头将今日赐胙宴上圣人赏下六名绝色宫人的事暗想了一遍,忍不住又低头去看看胸前熟睡的穆清,心内苦笑数声:她大约尚未知晓此事,不然怎能安睡如斯?却不知,待她睡醒后该要如何与她说起这档事才妥当。
  
  ☆、第二百二十章 茫茫大梦(四)
  
  穆清正睡得迷蒙,恍恍惚惚作了一晚的梦,一时梦见余杭顾府漪竹院中成片枯萎的凤尾竹伐倒在地,一时又见塘边的大桂树下闪出一条背影,扭过头来却不是杜如晦,再细瞧去,竟是李建成阴恻的半面,手中拎着寒光闪耀的利剑,厉声质问她为何连他的幼子都不放过。
  她拔脚想走,无奈身子却动弹不得,也不知英华何时跑来,她心急如焚,高声连呼:英华快走,快走开!偏英华挡到她跟前,替她挡下一剑,唬得她张口惊叫。李建成阴沉的脸向她附压下来,一只冰冷滑腻带着血腥气的手捂住了她的口唇,李建成寒冰似的嗓音仿佛自远处飘来:你戗害过的性命,还算少么?
  她拼命摇着头,想要甩脱脸上那只手掌,一面又见英华满是殷红鲜血的身子缓缓地下滑,急切之下,不管不顾的大呼英华的名字。
  “七娘,快醒醒!”突然又有只温润柔软的手拍抚在她脸颊上,阿柳的声音在耳边越来越清晰,“七娘,七娘!快睁眼瞧瞧。”
  穆清蓦地睁开双眼,惊惧地望去一眼,幸好是眼前出现的是阿柳焦急的面孔,而非李建成那恨毒了的面目,她连喘了几大口气,终是舒缓了下来。
  “可是梦见了甚么不好的了?”阿柳握住她从被衾中伸出的发凉的手,又探手去摸她的额头,滚热的额头却令她唬了一跳,“定是昨日冷得狠了,这会子烧起来了。”
  “不妨事,睡魇住了,缓过一阵便好。”穆清抱着被衾扎挣着坐起来。一面梳洗一面随口说起方才的梦境。
  “隐太子的嫡子遭尽数斩杀与你何干?莫说彼时你不过提了句后患,便是一言不发,他们也难逃斩草除根的命数,阿柳书念得少,却也知晓这原是自古以来的老例,身在皇家,风光之下总有凶险。怨不得旁人。”阿柳替她梳着发髻。叨叨咕咕念着,“倒是……冬至日原该摆个祭台,祭一祭英华。虽说她已嫁了出去。宫中忙于大祭,必定不会留意这些个,少不得还该咱们替她作一回。”
  穆清点点头,“是我疏忽了。真真是不该。”
  午后后院果然搭起了祭台,穆清信佛。请了几名比丘尼,作了场法事。忙过一阵,脑袋又昏沉起来,手脚酸软无力。寒热终是烧起了。
  才刚要躺下歇息,杜齐在正房门口禀道:“阿郎归来了。另有……另有……”他结住了口舌,不知该如何往下禀。
  “有话便好生禀明了。素日里最是伶牙俐齿,偏这会子胶牙饧黏了你的牙口了?”阿柳挑起帘子。从屋内出来,笑骂道。
  杜齐非但不恼,反倒像见了救星一般,忙招过阿柳,附耳低语一番。阿柳禁不住“啊”了一声,大惊失色。
  “究竟甚么事?”穆清扶着门框,半打起帘子,探头出来问。“可是你们阿郎有甚么不好?”
  阿柳与杜齐面面相觑,对瞧一眼。杜齐慌忙摆手,“没,没。阿郎好得很。”
  阿柳一跺脚,扭身扶着穆清进了屋,按着她的肩膀在妆台前坐下。“七娘,你听我于你说,你可千万要稳住。”
  穆清眨了眨眼,疑惑地盯着她万般艰难的神色。
  “阿郎他归家了,同来的,还有尚宫局的女官裴司簿,她……”阿柳小心地打量着穆清的面色,除却因寒热高烧的晦暗绯红之外,并无旁的异常。
  穆清心头一凛,冷笑道:“可是裴司簿领了六名宫人来?来的倒是快。现下裴司簿在何处?”
  阿柳忙应道:“说是阿郎的吩咐,御赐的宫人虽非贱籍,却也是顶着侍婢的名分过府的,若要从正门迎入,实是不成体统,故只令她们从侧角门进来,另迎了裴司簿从正门进府。裴司簿不悦,奈何阿郎句句在理,她也无计可施,只得撂了那六名宫人在偏门测院,匆匆交了旨便回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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