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氏哀求了好一阵,穆清惦念着英华,好容易劝住了,送她出了东厢房,已是过了戌正。她赶紧召回阿柳,带上早就备好吃食的包裹,和下午写就的歌谣唱词,便往祠堂去了。
白日里阿柳已摸清了祠堂的方向,两人走到祠堂小院的门口,果然无人看守,穆清接过阿柳手中的包裹,便要独自进去。阿柳不放心,说了几次要与她一起进去,她并不应许,硬是打发她回去睡了,阿柳无奈,只得留下灯,独自悄悄回去。
祠堂内果然阴森森,地上的青砖泛着潮气,树影重重,不知是什么鸟咕咕的低鸣。大热天的,这小院子竟然也不觉得热,四处弥漫着青苔腐烂的气息,穆清的心有些突突地往上顶,端着灯的手不禁微微抖了几下。好容易摸到祠堂的门,英华已在门边候着,见穆清果然来了,心底欢腾不已。
地上没有拜垫,两人只得席地坐了,穆清打开包裹,就这昏黄的灯火,看清里面是两个实心大蒸饼,油纸包着的一小包腌酱。英华打开另一个油纸包时低声惊呼了一声,“白菱糕!”到底是小孩子心性,一块甜糕就会雀跃。
看英华在灯下吃着东西,祠堂也不那么冷寂阴森,穆清心安定了些,取出写了歌谣的纸,轻声唱起来。英华听得入神,一时忘记了吃食,睁着两只眼睛认真的看着穆清。唱罢又缠着她赶紧将那歌谣出处细细说来。
待穆清说完,她又要过纸去,凑在微弱的火光前,一字一字点着看过,学着穆清的调子,小声哼唱。“可认得字?”穆清看她手指头点着字,好像初蒙的幼童。
“认得一些。阿爹说女孩子不必认得那么多字,所以不曾家学里头去。阿母闲时教过一些字。”
“这歌谣中的字都能认得麽?”穆清又问。
英华指着“西市买鞍鞯”中的“鞯”字说:“大多认得,只有几个笔画多又拗口的不认得,就像这个字。”
“英华,阿姊且问你,你要认真回答。”她提到万氏,穆清突地想起万氏所托,心念一动,“若让你离了光福镇,甚至离了吴郡,像歌谣中的木兰姑娘一样,四处颠沛,去拼争自己的将来,你可愿意?”
“自是愿意的。英华正是想要这样的。只是阿爹不允,阿母体弱离不得。”说到将来,英华的眼睛比灯火更亮,又滔滔说起了歌中替父从军的木兰,一遍遍地低声吟唱。一会儿又问穆清燕山在哪里,有着怎样的景致,那黄河又是怎样,流水如何能发出溅溅的鸣声。直将那神往之色溢于言表。穆清不觉慢慢赞同了万氏的想法,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又是那样的出生,没有自甘底流,更没有自怨自艾,却将心思和眼光都投向远方,原是不简单。若将她终身都圈禁在围墙中,将来不是如王氏那样市侩庸俗,蝇营苟活着,便是同万氏一般虽不甘心亦无力抗争,终是绝了生趣,心魂灭寂,如枯木似的数等终了。
到后半夜,两个皆支持不住,相依偎靠着睡了。直睡到天光放亮,一阵刺骨的寒意将穆清唤醒,一夜下来,地上的青砖更寒,黎明时分的露气重,整个祠堂显得更是霉潮阴冷。穆清忙摇醒英华,嘱咐她莫要再睡,仔细湿重伤身。见她清醒过来,起身动弹几下腿脚,这才收拾了地上的包袱和已燃尽的灯,悄悄出了祠堂小院,回顾黎宅院自己那间厢房去了。
自那日起,万氏平日里见了她,依然如故,不冷不热,平淡如水,暗地里却照顾得格外多些,替穆清挡了王氏的好些烦扰。她并不再提那日晚间所托之事,似是笃定穆清已应了她。穆清自觉与万氏无甚交情,原不想节外生枝,再生些事端出来。
转眼已是盛夏。每日晨间,看英华在院中舞剑习拳脚,汗湿浸透衣衫,小脸红彤彤的,怎么也挡不住她的坚毅。有时阿达也会在墙边看着,看不过眼去的地方,便出手指点一招半式的,哄得英华三天两头缠着他讨教。偏生阿达又是个沉默寡言的,总冷着张脸,英华便央求到穆清这里,甚是娇憨可爱。
穆清心里,不免多了一份计较,如今这境况下,即便是问顾黎夫妇要一个丫头,恐怕也难,更不用说要带走英华,若是没有一个合情合理的藉口,此事怕是不能成的。到底年纪尚轻,底子薄些,担上了这份责任,日日无人处便满心愁虑,左思右想,顾了东头又失了西边,总不得一个万全良策。只盼着杜如晦能早日到吴郡,也好替她拿个主意。
☆、第二十二章 求荣(一)
求荣(一)
这一日已是七月头上,未到正午,暑气已升腾起来,水井边的藤蔓被晒得叶片发蔫。穆清正倚在纱笼窗边的竹榻上,看着一本西汉时刘向所编订的《国策》。早年已研读过,前几日在顾黎的书斋中看到,借来翻阅几日,总好过被陈氏拉着拿针动线,再被王氏嘲讽几句不会女红。
正看到画蛇添足,南辕北辙一些有趣简单的典故,打算抄录了给英华,既教了道理又认了字。抬起半身,刚要站起来,却见顾黎独自一人若有所思地站在她屋子的纱笼窗外,看那情形,竟是站了不是一会儿了。看穆清起身,他才进屋。
“父亲今日不必上工主事吗?”穆清奉上一盏白菊凉茶问到。
顾黎接过茶水,慢慢吃着,脸色显得很是为难,“正有一事要七娘相帮一二呢。”
“父亲这么说便太见外了。七娘能做些什么,父亲只管吩咐便是。”
顾黎脸上的神色稍安顿了些,一口吃尽了盏中茶水,放下杯盏,搓着手笑道:“听英华说你爱在厨房制些吃食,且善于此道。明日在家中宴请了杜监事,我们小门小院,不比府里厨子多,家里就这些人手,还望七娘多劳心,总不叫为父人前失了礼才好。”
听见杜监事三字,穆清心中一沉,转念猜想,许是父亲已将她与杜如晦即将议亲的事告知了他,到底隔了这份关系,她也不好太过拿捏,只得低头应了,“父亲放心,七娘定当尽心竭力。”
闻她应允,顾黎笑眯眯嘱咐了几句,又客套两句,方才安心地走了。穆清放下书卷,唤过阿柳,慢慢行至后厨。陈氏,王氏和万氏俱在厨中验看食材,穆清行过礼,问了食单可否拟过。三人皆一怔,王氏从未操持过此类宴请,虽知食单为何物,却不曾见过,更不用说拟了,便翻了个白眼,大喇喇地直着嗓子说:“不过是宴请一人,要甚么食单。咱们家不似那大户人家,略有一两件能拿得出手的菜式便成了。妹妹可是在那鸣钟列鼎的人家待惯了……”
“七娘还是先来看过食材吧,看有无堪用的,若还缺什么,着紧的去备。”万氏不着痕迹地走到穆清和王氏之间,淡淡说到。
穆清朝她微微一笑,便撇下王氏,走到堆放食材的高案前,一一翻看了,尽是些夏日应季的瓜果菜蔬,天气炎热,生肉不宜储存,故备得极少,灶边木桩上缚了一只麻灰色大鸭,大水缸里游着四尾肥美的四腮鲈鱼,以手略一拨水,那鱼猛地弹起,游得甚是凶猛。一样样看过,穆清笑着向陈氏道:“已是很齐备了。若是再有早熟的橘三两只,再有府里拨给的消暑用的冰,备上盘大的两块既成。”
陈氏忙着人去办,穆清又道:“七娘并不擅长厨艺,只偶尔有了兴致随意摆弄一两样,平日做着玩罢了,也不知能否端得上台面。”
陈氏心知肚明,要穆清帮手烹饪,本意并不在菜的味道如何,意在那位杜监事的心意如何。恐怕杜监事肯放下身段来这平民小院赴宴,本意也不在那宴,却是在这小院中的佳人罢。她记着丈夫的吩咐,不敢漏了丝毫口风,只堆起笑,忙不迭地点头,“就拣那拿手的做个一样便成。其余的,自有厨子和你庶母阿嫂她们呢。”
次日早膳时,顾黎吩咐仆婢们提起十二分的精神侍弄好家中一应陈设家什,万不能在杜监事面前显了丑。正说着,厨娘匆匆跑来,捧了三四个橘来给穆清看,“这时节橘都还青着,挑了好几棵树,一个个果儿翻过来,只这几个还勉强带了一丝黄,也不知合用不合用。”
穆清拿起其中一只,果然十分青涩,剥开橘皮,里面的瓤已显出了橘黄金红的颜色,再嗅气味,浓郁的橘香扑鼻。“已很好了,带去后厨吧。”说着穆清向众人微微一敛衽,随厨娘往后厨去了。
炎炎暑日,蝉在树间鸣得呱噪,厨房虽背阴,但因灶台火头猛,仍将人热得汗往下滴。万氏和厨娘在灶边忙碌,一言不发,都热得无力开口。穆清手中握着从阿达那里借来的极轻薄锋利的匕首,在一块冰上认真雕琢一条杀好以冰凉的井水洗净的鲈鱼,时不时直起身,阿柳在一边替她拭着汗,以免汗水滴落到正治着的鱼中。
直忙到日中,顾黎身边的小厮急匆匆地跑来,问准备得如何。后厨一应俱备,听顾黎带着杜监事回来了,万氏忙指挥着两个小丫头往正堂上菜。阿柳也忙着帮手,正要捧起穆清备的食盒,陈氏却不知何时进的后厨,按下阿柳的手,“这是七娘所治,还是由七娘奉了才妥当,这菜中有何风雅典故,不还要由她亲自解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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