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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谋 (桃圻)


  穆清转身打开屋门,一股浓重的药气随着凉丝丝的晚风一同涌进屋子。“给我就成了。”她接过阿柳手中的木漆托盘,“那些扫尾的杂事,还离不得你,赶紧去罢。”
  托盘中间一碗墨黑的汤药,在烛光下摇晃不定,穆清叹着气,将托盘与高案上那碗汤饼放在一处,有些犯愁地瞧着这两只碗。
  “赵医士来瞧过了么?”杜如晦动了动眉头,指着案上的那碗汤药,“他如何说?可有大碍?”
  穆清摇摇头,“许是受了风,再乍一经事,吃几剂药也便好了。”一面说一面伸手要去端药碗。
  手指离着药碗还差着一截,忽然横插进一只大手,毫不犹豫地端走药碗,“空腹吃药仔细伤了脾胃,这药还烫着,左右还入不了口,还是正经先吃些东西。”
  穆清乖顺地点点头,执起筷箸,埋头吃起汤饼来,只是这汤饼在她口中,全然尝不出是甚么滋味,只顾着一口一口艰难地往下吞咽。
  杜如晦探手试了试药碗的温度,果然还烫着,他小心地捧起药碗,就着碗沿吹着汤药,腾起的热雾气很快迷住了他的眼睛,微微有些发红。他不禁暗自喟叹,前些年她身底子差,有两年几乎汤药不断,说到底还是跟着他受了那些苦的缘故,每每替她尝药,总想与她同担一份苦楚,或许以后再不必了,这大约是最后一遭替她尝药。
  他用力闭了一下眼,压制住眼底的酸胀,端起药碗仰头饮下一大口,才顺势将碗递到她跟前。
  穆清放下手中的筷箸,接过药碗,却不吃药,反倒直直地瞧着杜如晦,神色愈来愈紧张,手腕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索性将药碗放置一边,双手交叠,坐得端直。
  
  ☆、第二百零五章 李代桃僵(二十二)
  
  时间流逝得极其缓慢,穆清亦不清楚自己这样看了他多久,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每一下的心跳,跳得铿锵有力,几欲破胸而出。
  见她这般反应,杜如晦心中“咯噔”一下,继而脑中似有人猛击了一下铙钹一般,豁然省悟。他睁大双眼,费力地从唇齿间挤出一个“你”字,两手拼命支撑着地,想要站立起来。只是他此刻哪里还有力气动弹,用尽了浑身最后的气力,终是斜斜地倒在锦垫上。
  穆清快步上前,原想使他在锦垫上躺得安稳些,却慌乱得手脚绵软,怎的都使不上力。她跪坐在他身侧,一手努力调整着他的卧姿,一手紧拽着他的袍袖,歉然低泣,“克明,克明,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是我自私寡义,一切错皆在我,日后你若怨我我亦无悔,我却不能见你有任何闪失,我不能……”
  杜如晦无力地垂下手,慢慢阖上双眼,穆清的声音在耳边越飘越远,远得如同隔了年岁,他的最后一丝意识里,好像只剩了一抹无奈的苦笑,这灌药的手段,不正出自自己之手么,倒教她整套地学了去。
  待穆清自泣诉中缓过来时,杜如晦早已酣然沉睡,浑然无知觉。她认真地在他身侧端详了几眼,探手抚平他紧皱的眉心。鬓边露出三五丝惹眼的白发,她轻巧地将拨弄着他鬓边的发丝,将它们尽数遮盖。末了她用力吸了口气,揩拭干面上的眼泪,轻咳两声稳住声调,“阿达阿达,这边已停妥了。”
  正屋的门应声推开。阿柳在门口探头一望,接着阿达与杜齐二人闪身进了屋子,手脚麻利地褪去杜如晦身上的锦袍,换上了一套石青色短褐,片刻不耽搁地将他搬抬上了门前石阶下的一辆推车。
  “出府的仆婢皆已安排妥当,都在西角门候着,只等将阿郎送去一道出府。”阿柳压低声音。快速说道:“七娘且放心。西角门统共就两名戍守,原都是军中旧部,与英华尚有几分同袍之谊。一会子送出去时,英华会去同他们寒暄一番,贺遂将军亦在暗中盯着,此事万无一失。断不会出了甚么岔子。”
  穆清这才安下心,一手撑着额头。黯哑无力道:“你们去罢,万要看顾好你们阿郎。倘若后日正午我尚未到,不必理会,更不许去寻。只管带着他,往延平门同康三郎汇合,跟着商队出城。大郎二郎同四郎。罪不及他们,劳烦阿柳明日将他们先送往杜陵。待个几日,自会有人来接出城。”
  阿柳用心记着她这一叠子的交代,隐约觉得透着些异样,只因她自己心里头紧张得直打颤,自然是顾及不了旁的。
  这一夜再无旁的话。直至天蒙亮,阿达不知从宅子外哪一处僻静角落,悄无声息地翻进院子,不等他叩门,穆清也不知哪来的警觉,已然觉察有人进了正屋所在的院子,她腾地从床榻上跃起,径直拉开了屋门,满面焦急。
  “娘子不必牵念,阿郎已在崇化坊安妥了。赵医士在那宅子里候着,说阿郎原就劳顿脱力,药力又生猛了些,且有得睡,总要有个两日光景方会醒转。”阿达立在门口,将崇化坊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
  临了他颇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皮,踟蹰了片时,又道:“赵医士另有句话要带予娘子。他说,倘若英华愿留在长安,请娘子放心将英华托付予他。又或她立了意要随娘子去的,赵医士说他……说他愿一同去,左右哪儿都是行医济世。”
  穆清蹙了蹙眉,忙乱中,倒将这事撂在了一旁。念及赵苍待英华这般,果真不违不离不弃之约,多少令她心底舒展开些,“这事……须得依着英华自个儿的意思,过了这一阵再说也不迟。”
  “先不说这些个不在眼面前的事,你紧着回屋去歇一觉,眼下这情势,我们母子能靠得上的,不过就是你们几个了。后头要辛苦劳动你的事自是少不了,七娘在此先行谢过。你也莫要推辞,你受了我这礼,才教我更安心些。”说着她敛衽向着阿达一礼,阿达手足无措,涨红着脸皮,连连摆手,“娘子使不得,这使不得……”
  说话间,天空的灰色不知不觉全褪剥了去,干干净净的湛蓝预示着太阳即将升起。穆清站在院中扭动了几下脖颈腰肢,接连不断的紧张焦虑使得她浑身筋骨紧绷欲断,院内树冠间的鸟雀并不知这一家的变故,依旧若无其事地在枝头叶间啁啾欢唱。
  忽然院外有人高声传道:“顾夫人可在里头?”
  穆清挪步至园子的月洞门前,一名羽林郎客客气气地向她一拱手,“在下见过顾夫人。擅自入内怕是惊扰了夫人,原本不该,只是贵府仆从已遣散,前门有贵客到访,却无人通传,只得由在下代行其职了。”
  这个节骨眼上恐怕人人避之不及,怎还会有人登门造访,还是位贵客。穆清心里惊诧不已,欠身礼道:“有劳将军。”也不敢耽搁,赶忙随着那羽林郎前去迎客。
  大门口果然有两驾华贵马车,侍婢环立,只不见仪仗华盖等物。车上款款下来一位女子,玄色轻纱幕离直遮盖至腰际,打扮并不华贵,暗紫色的泥银罗裙,不显不露,仔细一瞧,那罗裙却是八幅的,正经是位贵人。
  穆清心头一跳,来的正是她许久不见的秦王妃长孙氏。世人皆道秦王妃早年受陕州总管府长史夫人顾氏帮衬照拂,二人情同姊妹,个中实情却只有二人自己心知肚明,这一两年来,穆清有意无意地回避长孙氏,极尽恭敬,敬而远之。
  后头一驾马车帘幔一动,出乎穆清意料,自马车上下来的,竟是三名抱着孩子的仆妇。最大的孩子不过二岁的模样,最小的尚是襁褓中的乳儿。
  穆清立时明白过来。眼下不好过的不仅是永兴坊的杜府,只怕众多耳目口舌之下,秦王也未必能肆意走动,也只有“姊妹”间话别方才有机会得见,长孙氏携儿带女而来,分明就是一副家常往来的架势。
  她脚下加快两步,迎上前。屈膝正要行礼。长孙氏倒比她快了一步,已然伸手搀扶住她的胳膊,意味复杂地唤了声“顾姊姊”。
  穆清环视了一圈大门边戍立的羽林郎们。“咱们进去说话。”
  正院的几间大屋子已空荡荡的尽显狼狈,惟杜如晦惯常用的书房还尚可坐坐。阿柳在里间忙着收拾规整,倒是英华不知何时得了信,手脚麻利地奉上浆酪果品。穆清扫了一眼案上的盘盏。苦笑着一摊手,“我这儿。已是不成个样子,长孙夫人多担待。”
  长孙氏抬眼左右打量几眼,轻叹道:“终究是二郎与我对不住你们,害累你们至此。顾姊姊若还要这样说,便要愧煞我了。不知杜长史现下……安否?”
  “拙夫……”穆清垂下眼帘,轻轻摆弄了几下裙裾。似在掩盖面上的忧色,“自接着敕命后。猝然病倒,此刻只怕还起不得身。倒要劳烦夫人挂念,已着医士瞧过,郁火攻心,歇几日,顺了气儿,也便好了。”
  长孙氏颇觉有些意外,转念再想,大约太子设伏的消息错不了了,将杜如晦轰然击倒的并非大兴殿来的敕命,却是这暗地里的险难。此时她心中涌出货真价实的歉疚,顿了半晌,又想起此番的目的,重又打起精神来。
  “这是二位公子与小娘子罢?”静默的时间太长,穆清微微笑着望向那几个孩子,有意打破两人之间粘滞的沉默。“如今外头并不十分安稳,夫人怎就带了他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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