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恍然,离开窗边转身再礼,“多谢贺遂将军解围。”
贺遂兆嘻嘻一笑,“我瞧你离城几日,回了城不紧着归家抱四郎,反倒绕行至东市,像是要往春明门去似的,就知其中必有些端倪,故跟了一程,果然是遭人盯梢了。”
他取过案几上一只净白瓷的杯盏,注了一盏茶水递予她,迈了两步行至阿达跟前。阿达虽一贯不喜他,只他如今终究是位郎将,忙躬身抱拳要行礼,却教他伸手架住。“阿达的身手贺遂不疑,解决个把鼠辈原不为难,只是……”他瞟了穆清一眼,挑眉嬉笑,“七娘慈悲,恐是下不去手,这腌臜事,便由在下代劳了罢。”
穆清手中轻轻转着净白瓷的杯盏,瞧着楼下逐渐散去的人群,铜钱已教人捡拾了个干净,方才哄乱中异常的那三人也早已不知去向。她心头只一个疑问在跳动,他是如何知晓自己出城了几日,难不成遣了人日夜盯视着?也好,他既有这样的闲情逸致,粗重活计便丢予他去做好了。
于是她放下杯盏,面上扬起极为醉人的微笑,“贺遂将军能者多劳,七娘便厚着面皮坐享其成了。”
贺遂兆微微一怔,便迅速沉陷在她突如其来的温言软语中,仿佛将将就着杯盏饮下的并非清茶而是酒肆中的最为甘冽酒液。
“既贺遂将军已知晓七娘连日来的去向,还烦请将军再多操劳一回,将余下的事料理了。”不等他回过神来,穆清又是好整以暇地一礼。
“你要我作甚么?”贺遂兆反倒认真起来,眸中一贯的浮浪瞬时尽数敛了去,郑重其事地注视着她,“无论你要作甚么,只管与我说,替你赴汤蹈火正是求之不得。”
怎说着便要绕到这话上头,穆清垂下眼帘有意想避开他的注视,那边阿达的怒视已向他投去。她忍下想要扶额哀叹的冲动,收起几分顽笑,清了清嗓子,“请将军送一名得力的医士往安定郡走一遭,多备烧灼伤药,待那病患性命无虞时,将他们一家悄悄地接来长安,崇化坊中安顿他们的住处不日我便会使人备妥。切要速速的。”
穆清一气儿将话说完,贺遂兆却并未如她所料那般满口应承下。他的眉头慢慢聚拢至一处,虚握起拳,食指与拇指抵住口唇,沉吟半晌不语。
“方才还满口赴汤蹈火的,现下如何不说了?”穆清笑吟吟地讥诮,“也罢,贺遂将军身负长安城戒守重任,原就辛劳,再要将军分神理会那些糟碎事儿,是七娘思虑不周,僭越了。那便不劳动将军大驾,七娘自能作成。”说罢一欠身便朝着隔间门口走。
“七娘。”贺遂兆慌忙唤住她,“举手之劳的事,并非我不愿,只是杜兄出征前嘱托,万要替他看顾好家小,不教七娘搅进……搅进朝堂之事。”
穆清顿住脚步,难怪她的行踪教他摸得透底,适才步入隔间,乍一见他,还只当是偶遇,顺手替她解决个麻烦而已,岂料自己的一举一动尽在人掌握。她心底暗暗叹了口气,她的性子杜如晦又怎会不知,她早该想到他必然不会放任她在长安横冲直撞,而贺遂兆果然敬忠职守,倒正是托付对了人。
她回眸淡淡一笑,“那一家人,原也是我随手替克明安置下的,如此,你便只当时替他行事了罢。日后秦王跟前,这一份跑腿的功劳我便赠予你了。”
贺遂兆极为认真地看着她,“在秦王跟前争功,至多不过是拼上性命罢了,想在七娘跟前立个把功劳,却是难比登天。”
穆清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唇,“此事有劳贺遂将军,不扰将军公务,这便告辞。”言毕她领着阿达与杜齐直直走出隔间,风动翻飞的连珠骆驼纹布帘的缝隙间,仍是留予他一个冷清清的背影。
☆、第一百九十章 李代桃僵(七)
临近春末,秦王率兵浩浩荡荡地从晋州回至长安。满城的人,不论是百姓还是矜贵的官眷,皆欢天喜地地迎回了各自的牵绊,金光门前很是热闹了一番。
趁着金光门的沸腾,无人留意到两驾毫不起眼的马车通过了延平门的检视,笃笃悠悠地晃入城中,从大道转入坊间的砖石道,少顷便悄无声息地隐入崇化坊的拱形石门后头。
一连数日,满城的欢跃方才渐熄下去。人皆说秦王一冲乱军的主力队阵,刘武周便忙不迭地召拢部众,慌慌张张地逃往突厥北地,再不敢来应战。此一战便小胜收兵,班师回朝。从郎将至兵卒,自是俱齐整完好,无一折损。街头坊间,秦王的功绩教人议了好些日子,便是杜如晦,亦跟着受人称道了好一阵。
此时穆清坐于简单的青篷马车内,车外不时传来“杜长史”的招呼声,她撩起窗格上的帘幔,偏头瞧几眼马车一侧安坐于马上的挺拔身形,初夏的灿烂阳光在他的脊背肩膀上勾勒出沉稳从容的线条,不时转过头向唤他的人颔首微笑。
前日英华还在家中抱怨,此战太过无趣,尚未舒展了拳脚刃器,便要收兵。说是凯旋,实则几乎未战。偏秦王回朝那日,秦王妃顺利诞下皇孙,虽说不是长孙,却因是秦王的长子,不免要以此次讨伐刘武周为由头,大行封赏一番。
行至朱雀门前,杜如晦下马往车边去搀了穆清下车。“贺礼可带齐全了?”他向后望了一眼阿柳手中的捧盒,眼虽是望着贺礼,显然心思并不在那上头。
“你何时瞧见我在此事上出过错?上大兴殿的路长远,此时拖怠着不去。一会子又着急忙慌走出一身汗来。”穆清扬起眉,笑着将手自他手掌中抽出,手肘向后撤了两下竟未撤出,反倒使得他握得愈发紧了些。
“你何时瞧见我着急忙慌过?”杜如晦学着她的口吻说道,转瞬收起了戏谑,手指上又加了几分力,“穆清。宫闱繁乱。水深不可测,你万要小心,莫失了神。更莫缠搅其中,一脚行差踏错,便是灭顶之灾。”
穆清仰起头,他眼中深切的忧虑。似乎将眼眸的颜色加深了些许,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瞳孔的收放。险些忘却了身在朱雀门外,身边人来人往众目睽睽。凝视了许久,也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只得无声地点点头。心中自语,如今说这话好没意思,早在随着李家踏入长安的那一日。你我便都已缠搅至深,扯脱不掉了。
“杜长史与夫人当真是伉俪情深。离那么一时半刻亦难舍,真真是羡煞旁人。”分明是一句顽笑话,这道声音说来却着实夹带着酸涩尖刺一般。杜如晦手指一松,穆清趁他分心的瞬间脱开了他的手掌,回身向说话那位华贵妇人施了一礼,“鲜于夫人,经年不见,可安否?”
杜如晦一脸的恍然,忙拱手谦和地笑道:“鲜于夫人安康。”说着向她身后探望一眼,见她身后只跟着长孙无忌的夫人,另两名体面的婢子,面上的神情忽然极快地转成迷惑,“如今已改了元,高公仍未归么?”
朱雀门外候等入宫的几名官眷,有哪一个不知鲜于夫人的夫君,正是秦王妃至亲的舅父,前朝未忘时便遭流徙岭南,按理说此时已是李家坐拥了江山,不知何故,这位原该高官厚爵的高公,却迟迟未归。
鲜于夫人怎敢向外透露半分夫君滞留岭南的原委,竟是投了在巴陵自立为帝的萧铣,眼下杜如晦这么眷注地一问候,将她习以为常的咄咄之势生生逼了下去,她垂下眼帘,四下转了转眼,“有劳杜长史关怀,我一介妇人,夫君在外的事向来不过问,心中牵念的不过是那几个孩子罢了。”说罢她略回复了几缕得意,向朱雀门内承乾殿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穆清心中暗生好笑,几年未见,鲜于夫人好夸耀的性子还是如此,口舌上的功夫倒是见长,也懂得拐着弯儿说话了。
一旁的官眷贵妇饶有兴致地等瞧这边的热闹,一个个面上平淡如水,仿佛全未注意这边一来一回的话锋折转,而那些时不时看似无意识地瞟过的目光,泄露了她们的内心,实则被这边的交谈内容勾得如百爪挠心。
可惜偏不遂她们所愿,一驾马车自朱雀门内打磨得极为平整的大道上跑来,“哒哒哒”的马蹄声因光洁的地面,显得犹未清脆。杜如晦举目一望,冲着穆清笑道,“看来你在宫内的境遇要胜过我许多去,你自有人来接,我须得要步行入内。”
说着他又笑眯眯地转向鲜于夫人拱了拱手,“向夫人告个罪,圣上的传召耽搁不得,恐不能再流连于此陪夫人闲话,克明先行一步。”
鲜于夫人心不在焉地虚应了一句,心内暗讽,既有马车出来接人,哪里轮得到这顾氏,这宫里的马车,是人人都坐得的么。
杜如晦的身影尚未完全消失在穆清的视线内,跟随马车而来的内监已在宽厚的圆拱门前站定,在场的几位官眷将多少带着些艳羡的目光投向鲜于夫人,而鲜于夫人亦毫不掩饰脸上的傲气,直了直后脊背,微仰起头,迎向正要宣话的内监,随时要抬脚往马车那边走。
“陕州总管府长史夫人,赐车驾代步。”
随车而来的依旧是吴内监,他的话音犹如当头而下的利剑,将鲜于夫人脸上的端肃傲然瞬时劈了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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