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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谋 (桃圻)


  烈阳已偏转至西边,整个大帐被一片金色笼罩着,静谧得不像是在军营中。也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一阵马嘶,瞬间撕破了这片沉寂。英华好似从睡梦中突然被人唤醒一般,猛然抬起头,支支吾吾道:“二郎若……若没甚么事,我便先……”
  “无事。只想如从前那般与你坐一回,你有事便先去罢。”李世民的声音低沉疲惫,听着甚至带了懊丧,着实把英华唬了一跳,自小见惯他的意气风发,却在此刻一不小心瞥见了他的垂丧,她倒像是偷窥见了不该见的一样,神情心绪皆极不自然。
  英华屈起膝盖,抱膝坐着,摆出一副要长久坐在此地的姿态,将一侧面颊贴在屈起的膝盖上,侧眼去看他,不觉显露出几分年幼时的天真烂漫来。
  她这不经意的模样,令李世民的眼中划过一丝恍惚,没头没脑地问道:“你可曾记得,咱们第一次见着,那时你多大年纪?”
  “整好十岁。”她莫名地答道。
  “一晃八年。”他抓起案上的一柄短匕把玩,闲闲道:“你从未同我讲过咱们相识前的事。”
  英华愈发疑惑,心中暗暗嘀咕,此刻他该气恼大郎关闭城门的事儿,理应说些泄泻怨怒的话才对,怎无端地想着这话来,歪头想了一遭,却觉得吴郡已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不过是兄弟姊妹小孩儿家之间,整日纠缠斗气的事儿,想来也无甚意趣,故不曾提起。”
  “吴郡顾氏亦是大族,兄弟姊妹可多?”
  “多,多得很。”这一问倒勾起了她脑中些许旧事,“家中女孩儿中,只我一人被准许了跟着武师练武,你也知我阿爹是个庶出子,阿母是祖父赏赐予我阿爹的侍妾,能同侯府中正经的小郎们一同习练,也算是祖父格外的恩典了。习练切磋之下,他们拳脚上不能胜过我去,便时常使些绊子,教我挨一顿训诫,或在祠堂中面壁一夜……”想着往昔那些,她支起脑袋,双手捂了口鼻嗤嗤笑起来。
  李世民皱了皱眉头,“你不怨么?”
  “怨,如何不怨。只是每每赌气不愿再去府中时,阿母便要说,若是耐不住这点委屈,便安安生生地在此作个低微之人,到了年纪随便配个寻常的人家,或是送去大门户中作个妾室,永世忍耐着委屈。”说到此英华的脸微微一红,幸而此时金红的斜阳将帐中的一切覆盖住,显不出她的脸红来,“谁人肯永世受那些委屈,我便同自己说,去罢,只要再熬一小会儿。”
  她说到兴头上,忽然又顿住,报赧笑道:“瞧我,同殿下说这些作甚么,皆是些儿时的痴话。”
  李世民放下手中把玩的短匕,又捏起沙盘中的一小撮沙石,神色较之方才,已然舒展了许多,却在她言及“殿下”二字时,略动了一下眉头。“说罢,我愿意听你那些痴话。”
  英华叹了口气,“后头也没甚么好说的了。阿姊从余杭归来,阿爹要将她送予杜淹作侍妾,她自是不肯,我阿母便求着她携了我一同逃出吴郡。那时阿姊年岁也不大,尚胆小怯懦,咱们一路战战兢兢奔逃至江都,投了姊夫,方才定下心。随后,便随着姊夫到了东都。”
  李世民定定地望了她片刻,一句“如今可愿嫁”的问话在心中转了几圈,又在喉舌间吞吐了三两回,终一横心,想要向她讨要个回答。
  “如今”两字将将出口,大帐门口传来赵苍的声音,“汤药已成,殿下莫要错过用药的时辰。”
  “既要吃药,我便先去了。”英华笑盈盈地屈了屈膝,明明身着了单戎袍,却执了屈膝礼,看着颇为古怪,李世民消去了被赵苍打断问话的不爽快,忍不住低头笑过,“去罢。”
  英华走到大帐门口,迎面正遇上端着汤药碗进来的赵苍,恰巧身后又跟来李世民追补上的一句话,“今后不许再以‘殿下’相称。”抬头便见赵苍疑惑又瞬时了然的神情,顿觉烦乱,头也不回地快步往帐外走去。
  李世民的疟疾初愈,足足将养了大半月,果真如赵苍所言,并无出现气力疏散,神疲力倦的情形,且他正当青壮,身底子强健,恢复得竟比赵苍预料得更爽利。
  这大半个月穆清却没那么好过。时入七月中,天气*得令人焦躁,穆清几乎每日要同杜如晦念叨一遍李建成拒开城门的恶行。
  杜如晦知她念子情切,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亲去各城门探过几次,无奈城门紧闭,每日进出城门不过寥寥几人,皆系大兴宫中需补给采办的内监,或是往来通信的兵卒而已,个个俱手持大兴宫的腰牌,盘查甚严。
  “大郎趁机兴风作浪,难不成李公不知么?分明便是纵容着长子要行那毁绝不义之事。”穆清忿恨地在帐中来回走动。
  杜如晦一紧眉心,“这话在这儿说便罢了,出去万说不得。妄议朝政,再加大不敬,如教那起子别有用心的听了去,立时便成了忤逆谋反,合族的脑袋全填上也不够砍了。”
  “可照着眼下这形势,究竟哪一日方能回城?”穆清一想到长安城宅内幼嫩白胖的小四郎,便宛如变了个人似的,焦躁难安。算来四郎已足三月,该是转着亮晶晶的眼珠子认阿母的时候了,她却被困在城外不足五里的地方,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
  “只能静待二郎复原,领兵重据高墌,破了薛举,大张旗鼓地回城。”杜如晦道。
  这话忽然提醒了穆清,前几日有个疑惑曾在心间转过,但连日来满心满脑的均是四郎的小模样,一时倒将这一茬给忘了,“按说,刘公遭了惨败,二郎也已弃高墌撤回长安……”
  “薛举该一鼓作气直取了长安才是。”杜如晦接口道,“可已过了二十余日,他竟无丝毫的动静,不免显着蹊跷。”
  穆清连连点头,“正是呢,不知这其中又有甚么古怪。”
  “也不必胡猜了,眼下二郎已康健如常,左右就是这两日,便要再进发高墌。”杜如晦按下她的肩膀,正按在她的肩膀与锁骨之间,触手只觉锁骨凹凸,一个多月来竟是消瘦了不少,他心底蹿起一股隐痛,“跟着我这些年,倒教你吃了这许多苦。”
  “好端端的又说这话。”穆清斜睨了他一眼,微嗔中含笑,“倘若未跟着你出来,现下活得如同布扎的偶人一般,活着还有甚趣儿。”
  
  ☆、第一百七十五章 金城离殇(十)
  
  穆清的心焦果然于几日后作了个了断,快得令她有些措手不及。
  秦王虽病中,但为了不隔断耳目听闻,杜如晦每隔一日便遣出两名斥候,往高墌四边去打探。头一批的两名斥候回来时报称,薛举派了长子薛仁杲据守在了高墌,按兵驻扎,薛军营中平静如水,纹丝不动。
  接连而回的俱是这个回禀,一成不变。直至前日,回来的斥候告禀了一桩异常。驻守不动的薛举忽然开始拔营撤离,因不敢靠得太近,斥候并无探听出旁的消息来,只遥遥望见几百军兵留在营中,顶多不过五百人。
  次日午后,火急的军报连夜送进了大帐中。军报来自宁州,新任的宁州刺史急报薛仁杲围攻宁州。及到此时,杜如晦猛然醒悟,薛仁杲撤开大军,原是倾巢而出攻打宁州去了。而眼下的高墌,竟只留有区区几百薛军驻守,几近空旷了。
  李世民当即亲笔修书两份,差遣了两名能在军中说得上话的郎将送往长安,一面急令全军再一次向高墌进发。
  这一次却不同于月前撤回时的行军阵型,排布下了锋矢阵,直将精锐骑兵安置在了队阵最前头,一路疾驰。
  到了凌晨时分,三五百名驻守高墌的薛军,在营地中隐隐觉出些不对来,从帐中走出,聚到营地边缘探看,只闻得地面传出的些许隆隆声,不知是否自家的兵马从宁州归来,想要瞧个清楚,眼前的林地中却是一片晨霭,乳白色的雾气迷蒙缠绕,十来步开外不能视物。
  带领驻军的两名队正一商议。召来两名兵卒,牵了两匹马来,令他们骑了入林探查。
  两名兵卒去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仍不见出来,仿佛一进入迷雾便消身匿迹了一般,毫无动静。队正一壁疑惑一壁在心里生出了几许不安,正要集队作御敌阵势。猝然不防地从林间蹿出一骑来。一手乱挥,口中哇哇大喊,听不清在说甚么。正是方才打发了去查看的两名兵卒中的一名。
  队正只觉脑袋一懵,心知要不好,再想领了人往回撤已然来不及。数十骑黑马玄甲的兵勇几乎同时从林中跃出,犹如鬼魅。遽然显身,前头奔逃的那名兵卒竟似是被厉鬼游魂追逐着一般仓皇嚎叫。
  大多数的薛军兵卒来不及回身去拿兵械。“噗”的一声,冰冷的尖铁矛头已从后背扎进,自前胸穿透而出,甚至连疼痛都来不及觉察到。尖矛又从身体里撤离,身子随势而倒,便再没起来。
  乌云过境似的。一阵刺杀,乱七八糟地躺了一地。至多半个时辰。薛军的营地中已是一片死寂。时至酷暑,浓烈的血腥气很快弥散开去,少说飘荡出一二里地。才刚安静下来的营地中很快又吵闹起来,从远处嗅着气味赶来的蚊蝇争抢着朝一地的惨状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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