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小半个时辰,巫女收了舞步,悄然回到天师身后站立。天师执起一段青竹竿,口中低沉吟唱,念念叨叨,却不知在念些甚么。
杜如晦毫不起眼地站在柏树阴影下,却无心去看那祈雨典仪,时不时扫视高椅上的大小太原郡官员,细观他们身边及身后的动静。
王威与高君雅二人多少已泛出些不耐之色,亦无心于这祈雨典仪,一会儿窥视李公神情,一会儿拿眼往围观人群里头瞄。从杜如晦所站之处望去,两人形景尽收眼底。
天师终于叨念完冗长的祝词,巫女燃起一把檀木线香,两人一组,走下典仪台,一一分发予两侧端坐的官员。
随着天师的一声“起”。以唐国公为首的官员俱高举起线香,恭肃三拜。巫女又下典仪台,收走他们手中的线香,插入大蜥蜴前的鼎炉之中。
典仪台上已然摆放了一溜的杯盏,天师亲自抱着酒坛,边走边倾倒,满斟上烈酒。撤开酒坛后手指青竹枝。在每个酒盏中轻轻一点。滴撒稍许酒液在大蜥蜴额头,随后置酒盏于木盘上,仍旧由巫女们捧了下典仪台分发予众人。
王威接过巫女手中的酒盏。目光却向高君雅瞟去,但见高君雅稳了稳手中的酒盏,细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台上的天师双手执起一只较大的酒盏,在半空中晃过一圈。翻手将酒倒洒于地面,清冽的酒液霎时渗入泥土中不见踪迹。只留下淡淡的一滩湿渍。
台下众官皆效仿着他的样子,洒酒于地下。他们脚下的并非泥土,却是打磨光洁的巨石铺的地,酒液洒于地下。在阳光的照射下泛起晶亮的光泽。
杜如晦半侧过身子,咬起牙关,两腮筋肌抽动了几下。眉头低低向下压去,一手紧握了拳头。一手探向腰间的悬挂的长刀。倘若贺遂兆的消息不错,便就在此刻了。
突然之间,前头传来清脆的“啪啪”两声,王威与高君雅先后将手中的酒盏猛力砸向石铺的地面,酒盏落地粉碎,细琐的残片触地向四周开花似的散弹开去。
二人身边的文武官员俱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惊疑地看向这二人。几乎是在退后的脚步落下的瞬间,围聚的人群中,墙头树冠之上,飞速掠起数十道身影,只作寻常百姓打扮,几近同时,这些身影不知打哪儿抽出一柄柄冷光闪闪的长刀。
百姓中发出阵阵尖利惊恐的叫喊,另有些爬在墙头树冠上的人,有些冷不防受了惊惧,扑落落地从上头摔跌下来,又因围观民众极多,跌落地下的人来不及站起身,立即便教惊慌失措,没头没脑胡塞乱挤的人踩踏于脚下,一时惊叫高喊的声浪没过了一切。
这些身影撇开众人不理,直直地朝典仪台侧站立着的唐国公袭去。因今日入祠堂行祈雨礼,携带利器多有不敬,故几乎所有的官员皆未携带兵刃,眼下几十人挥刀奔砍而来,如何能敌,那些手无寸铁的文官,能寻着躲处的,也便躲了。
唐国公究竟军戎出身,屡经沙场,临危倒也不十分惶遽,俯身自六和乌革靴中抽出一柄长匕,抵挡了先奔袭至他面前的两名乌衣人。
后至的一名乌衣人扬手一挥,高高抛出两柄长刀,唐国公错身回望去,接住长刀的,正是王威,高君雅二人,他心下登时醒悟,怒火似要从眼口鼻中冲腾而出,恨不能即刻砍杀了这二人亦不能解恨。这二人接得长刀,拔出刀刃,随手将刀鞘抛开去,步步紧逼向唐国公。
眼见着他腹背受敌难以抵挡,正是岌岌可危,或许下一瞬息,便要刀落血溅。杜如晦心下重重一顿,估摸着此时李公险急紧要,惊怒齐发,这把火燃得正到火候。他高举起手中的长刀,着力挥下,锋锐的刀刃带着一道凛冽的寒光,自上而下地挥落。
寒光落下的刹那,两侧观楼的阴影中马蹄声突起,冲出百来骑,玄色戎袍,玄甲覆身,前一刻尚无一丝踪影,后一刻便如游魂一般乍然而现,为首的正是李家二郎。
李世民解下马鞍上的横刀,抛掷向唐国公。他得了兵刃,又来了援兵,胆气立时壮起,怒吼一声,甩开刀鞘,四面抵挡砍劈过去。
王威扭头一瞥,心口如同塞了一块巨大的冰块,骤然冰凉透底,惨白着脸色向高君雅道:“玄甲军已至。”
☆、第一百四十一章 揭竿而起(二十)
“鲁阿六!”杜如晦在后头大呼,“护住李公。”
一道玄色身影当即跃下马,左右避让挥砍,果断利落,不消一刻,便已杀至李公身边,正替他格挡开将要落下的一击。
高君雅犹要挥刀冲扑上前,却被王威一把拽住,“你竟是不知晓李家二郎同那玄甲军的厉害,眼下自是保命要紧,莫在此纠缠,快随我走。”
众玄甲郎策马挥刀,先头奔袭而来的数十人,已躺倒大半,王、高二人布下的二百来府兵替换着那些倒下的,前赴后继地直扑上前,可又如何是玄甲军的敌手,强撑着对峙了半刻,又仆倒不少。
高君雅眼瞧着势头急转直下,皱眉重重地一跺脚,“罢了,罢了。”趁着场中混战,寻了个间隙,混迹入一堆惊慌躲闪的官员随侍中。待杜如晦与李世民转头来找,早已不见了这二人的行踪。
“阿达。”杜如晦沉声唤道:“快追出去,务必拦截住,莫教这两人跑了。”
阿达不知打哪处闪身跃出,鲁阿六弃下的马恰在他身边,却见他身形极快,连缰绳都不曾拉拽一下,一手按住马鞍,另一手抓了一把马鬃,尚未看清他如何上的马,人已然在马背上坐下,抬手拉过缰绳的同时,已催马行出了好几步。
李世民于混乱中瞥见阿达追寻出去,忙又指了两名玄甲郎,随着一同追去。
不过小半时辰,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已逐渐平息。晋祠内外的百姓四散奔逃开去,几乎散尽,只在地下躺了几名遭了踩踏的,生死不明。亦无人管顾。王、高二人的府兵亲随的尸身,却已有兵卒一一拖动着堆到一处。
一众官员,连同那天师巫女一应祭祀人员,皆被圈拦在祠内,不得随意走动,典仪台上的祭祀用具散落一地,一半的典仪台被猛力撞塌。惟有那只大蜥蜴。仍旧被束缚于乌木盒子内,留在典仪台上,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警觉地四处转动。
却说阿达同两名玄甲郎策马追出晋祠,纵目四下搜望,竟不见王、高二人。再往前追出一段,前头赫然几驾快跑着的马车。车中大约都是些受了惊吓。家底殷实的百姓,见有人马追上来。皆靠着路边放缓速度,远远地避开,不与他们争道。
唯独一驾,竟全然不知避让。见有追兵,高扬起两鞭,发足了力向前狂奔。定是在这车中了。阿达不再他顾。专心催马追赶上去。那驾马车跑得极快,眼见将要追上。却又抓够不着,一分神,又教它跑出了好几步。
阿达心中一急,倒激出几分急智来,顺手捞起马背上原就配有的一张弓,又探手入箭囊内抽出两只羽箭,双手脱开马缰,竭力稳住身子,张弓搭箭,瞄准了前头的车轱辘,双箭齐发。
两只羽箭嗖地直穿进了极速滚动的车轱辘,不偏不倚,羽箭“咔咔”两声立时断折,车轱辘应声急停,车身一时把稳不住,连车带马向被羽箭卡断车轮的这一侧倾倒下来。
跟在后头的两名玄甲郎毫不迟疑地冲上前,车内两人因猛烈的颠簸撞击,已完全懵住,弯曲着手肘护着头面。玄甲郎下马将两人拉出倾翻的车厢,正是虎贲郎将同虎牙郎将二人。
三人押解着王、高二人回至晋祠时,唐国公正黑沉着脸,以长刀撑地,捡了一张完好的高椅坐着,杜如晦与二郎默然垂手立在他身边。一时场中无人敢出声息。
阿达交付了二人,便低了头,站回杜如晦身后。杜如晦掀起眼皮向李世民深深看了一眼,他便将手搭按在了已入鞘的刀柄,似是使了极大的劲,手背上青筋皆凸起。
王、高二人被玄甲郎按压在地,唐国公指着他们正要站起身,忽然身边人影晃动,李世民抢先于他,一壁大步走上前一壁已将佩刀抽出,脚下加快两步,猛挥下一刀,转过身,又再补上一刀。唐国公举着手“慢”字尚未出口,两颗头颅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下,鲜血喷洒了一地,他随身扬起的玄袍袍裾上亦洒了一大片血珠子。
“王威、高君雅,暗通突厥,于祈雨典仪上设下伏兵,妄图谋害太原郡诸官,拥兵自立,其心险恶,其罪当诛!”李世民一脚踢开地下的尸身,厉声向惊懵的官员宣告。
唐国公意味深长地向他投去一眼,生生地将那个“慢”字咽了回去,连同到了口边的那句呵斥。顺势跨前两步,同他立在一处,扬声向众人道:“如今世风日下,内忧外患,王气不振,思变之心四起。便是苍天亦难再容,故久不降甘霖,以示天怒。”
他向下扫去一眼,众人皆屏息不语,面上瞧不出多少内容来,于是他横下一条心,指着地下狰狞血污的两颗头颅道:“想我李家世代荫封,平白沐受着皇室隆恩多年,眼下也是该我李家略尽回报之时。今日便借着这乱臣贼子的头,祭了李家拼杀回大兴城尊王的大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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