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未曾接到过帖子,自是不便前去。”穆清叹息道,“明日便全指着夫人自己了,有甚为难,便同阿月商议,可尽信她。”见她脸上升起失望惊慌,眼中饱含了泪滴,随时要落下的模样,穆清暗忖这般光景,如何能成事,遂又庄肃起来,“夫人若是时刻念着二郎的安危,无不成的事。”
长孙氏因担负了这事,也无心思多留,匆匆说过几句客套话,便赶着要回府,穆清趁势只拿着二郎说事,又再煽动了她一番。
……
三两日内,整个晋阳城似乎家喻户晓了这么一桩风流韵事。
女眷间私传晋阳宫中一名善舞的绝色宫人,因不堪忍受大好年华空守冷宫,偶见了权高位重,兵权在握的英武领将,一见倾心,相携着私逃了。
男人之间却盛传,显要权贵觊觎晋阳宫中的美貌宫人,借着醉酒强占了去,藏回家中做了如夫人。
街头巷尾,酒楼食肆,便是那下九流的南楼坊,都在窃窃私议着,形式各不相同,说法五花八门。
谁都不说那权贵是哪一个,谁又都明白所指何人。
这日一清早,虎牙郎将高君雅甫一推开门,迎面一团揉起的纸团掉落在他跟前,他捡拾起纸团,摊展开来。也不知是谁人,何时投递至他府宅内,竟还投在了正屋门前,四下环顾并无人出没。
他垂目去阅看纸上的字,上头所书的正是外头男人间流传的说辞。顿时大惊失色,颤抖着声音,命家仆速速找来虎贲郎将王威。两人闭门半日,商议良久,提笔便要写文告,将李公犯下这桩欺君之罪送往江都。
临下笔想了又想,只嫌还不够,遂又提起前一阵他拒调河东兵马抗压叛乱一事来,再向下深究,细辨当日六万降兵押解途中逃散一事,亦是疑点重重。二人心惊肉跳,断定了李公谋反之心早起。
文告还未写完,府门口又有人递进来一封未署名的书信,家仆只说是一名乞儿,匆忙扔下便蹿入人群不见了踪迹。高君雅打开一看,惊得险些没能站住,抖着手将书信递与王威。却见书信中三言两语明明白白地告知,李公因素日深恶王高二人,事无巨细,桩桩件件地往江都呈递,更因恐他二人将强占晋阳宫人一事回禀,欲置二人于死地,最快三日内。
仍是那王威狠绝些,将那薄纸连同信笺一同拍在桌案之上,“罢了,等这文告到了江都,你我恐怕早已身首异处。若要保命,便不能坐以待毙,只得先下手,将欺君谋逆之人伏诛了再报。”
高君雅思度再三,满心满脑“三日内”的字样,愈想愈怕,且不论书信中所说的是真是假,毕竟性命紧要,终是一横心,“事不宜迟,后日晋祠祈雨,设下伏兵,摔杯为号,介时只待伏兵冲上前,乱刀砍杀便罢。”
“只是,他家二郎,与那支神勇的玄甲军……”王威曾与二郎一同上阵杀过敌,亲眼见过他那支敢于刀刃上舔血的玄甲军,一念及李家二郎在马上的悍猛绝杀,立时便泄了胆气。
高君雅却面露喜色,“真真是天不亡我,已十来日不见二郎,到底年轻又贵气,怎耐烦得住晋阳城的无趣,或是往哪处顽去了。他不在城中,玄甲军亦不会在。平素你可曾见过那些玄甲郎?”
王威咂着味儿一想,倒还真是许久不见李家二郎踪迹,指不定正是个好时机,愈发觉着不能错过去。
二人在屋内关了一整日,将大事议定,直至暮时,王威方从高府中出来,策马疾驰回自己的府宅。
☆、第一百三十九章 揭竿而起(十八)
暗沉暮色中,一条人影已在高君雅府宅后头的角门外守了一整日,匿形于墙角的阴暗处。王威走后不多时,角门轻轻地被打开,从内里扔出一团纸来,人影闪过,掠起地下的纸团,借着月光展开一览,只写着“后日晋祠”四字。
那人影将纸团揣入怀中,疾步离开,路过虚掩的角门时,低声急促道:“明日自寻个时机离府,躲远些,小心莫教人起疑。”
门内低沉地“哎”了一声,便了无声息。
人影快步向前走了一阵,正有一驾马车候着,闪身便跃上了马车。
马车在初降的夜色中一路急行,于一处小宅院前戛然而停,人影跳下马车,不等叩门,门便自开了,那人身形一晃,闪入门内,马车慢悠悠地往小宅院的后门赶去。一瞬息的功夫,宅子门口又恢复了静谧,似乎从没有人与车来过。
裹在深色阴影中的人,抖开身上的斗篷,随手抛开去,大踏步地往院子那头的正屋走去。穆清站在正屋前的石阶上,注视着他一步步走来,眼睛仍是那双弯弯长长的桃花眼,神色却是肃然严峻。
“贺遂兆回来了。”她扭身返回正屋内,向同样面色沉肃的杜如晦低声道。
杜如晦眉心一抖,忙放下手中的茶盏,站起身来。贺遂兆已大步跨入屋中,一面走一面从怀中掏出那团揉皱的纸来,置于桌案之上。
“杜兄料算未差丝毫,高君雅与王威二人确是心虚得很,一说李公有意要向他们下手,着实是怕了。可见平日暗地里没少往朝中进言,只怕妄加非议的话亦是呈报了不少。”贺遂兆接过穆清递来的一盏白菊茶,瞬间思绪顿住,面上严峻的线条也细微地松了一松,抬手将茶水饮尽。
杜如晦坐回桌案边,拈起那张皱巴巴的纸,凝视着上头“后日晋祠”的字样出神。也不催促贺遂兆细讲。只静待他饮过茶,重新理顺了思绪。
“‘后日晋祠’,后日正要在晋祠行祈雨礼。我琢磨着那意思,这二人可是要在祈雨之时先发制人?倘果真如此,明日他们便会在晋祠伏设下府兵。”贺遂兆心有余悸问道:“皆道后事难料,杜兄如何在高君雅初至晋阳时便要安置内应在他身边?当真能预算往后之事?”
“杨广虽授予李公重权。但如此多疑之人怎会尽信于他?王、高二人名为虎贲郎将及虎牙郎将,显见是杨广安插在李公身畔的耳目。二人为邀功请赏。定是时常细致及时地禀告,少不得从中添油加醋。杨广既能埋设耳目在晋阳,咱们如何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安设一名耳目在耳目身边。且不论有无用处,总不会错的。”
杜如晦沉肃着脸,取过纸笔。写成后撕成窄窄一条,递予一边的阿柳。“交予阿达,让他即刻放飞飞奴,向二郎通传。”
阿柳“哎”过一声,接过纸条,径直往后院去找阿达。
杜如晦平静地接着道:“阿月不负众望,使得李公丢不开手,原想私自昧下,若非有意四处放言,又有谁会在意一座久不接驾的行宫中,多了或少了个把宫人,王、高二人更不会知晓。这二人既知晓了,自是要加料往上禀报了好邀功。尤其是那王威,平日就有取李公而代之的妄念,一听说李公将痛下杀手,心内更是虚慌,先下手为强的主意恐怕便出自他口。拼上一拼,事后向江都禀报过之后,主上多疑,私自诛杀欺君之人,不仅无错,更是奇功一桩,晋阳太守之衔十有八九便要落在他头上。”
他一口气将大半个布局娓娓道来,一环套着一环,丝丝入扣。穆清听得一阵阵地惊愣,冷汗直从后颈拔起,他连月奔忙,原来从南楼坊聚赌,结识贿赂裴宫监,便开始设下这个局。
她忽然无端地忆起儿时的一幕,炎炎夏日,阿爹与好友虞世伯在书房内密谈,虞世伯曾托付阿爹日后如遇杜如晦前来投奔,务必要教授于他,如此杀伐决断之人,莫教他走了歧路。
他谋划的这些,是受教于阿爹的么?是又似不是,她日日与他同堂,阿爹授课虽不能十分明白,却也知阿爹从未教过这般凌厉的狠招。
假若他有心自去横夺这天下,而非辅佐他人,也未必不能成事。穆清骤然被自己这个念头唬得心头一冷,忙拂去杂念不敢再胡思乱想。抬眸望了望眼前这个一贯温润和煦,此刻却沉峻得如同一块铁石一般的男人,熟悉到入骨入髓,又陌生到千里之外。
杜如晦自座中站立起身,目光冷冽,“他们既自己选定了后日,那便后日。”言罢转向贺遂兆,“只有明日一日,时间紧迫,小心安排下人手,绝乎不能有任何差错。”
贺遂兆匆匆入宅,不多时又匆匆离去。小宅院如同晋阳城中大半的宅院一样安静,吹不到一丝风,谁也不能将这寂静安宁的小宅院同云谲波诡联系到一处。
阿柳提着一只大食盒进到正屋,将食盒的盖子打开,慢慢从里边捧出两碗细汤饼来。“这一整日几乎未尽食,既是有大事在前头,好歹该吃些,攒存了气力才行。”
杜如晦已然换过了神色,冷冽沉峻皆已不在脸上,又是一副柔和平淡的笑意,谢着接过阿柳手中的碗,又替穆清接过她那一碗。
穆清瞧了瞧碗中飘浮的细汤饼,执起筷箸,唉声叹气地拨弄了几下,实是无甚胃口,便拨了一半入他碗中,自小口小口地慢咽着碗中剩下的那些。
两人默无声息地对坐着吃了一会儿,杜如晦已吃尽碗中汤饼,穆清却仍剩了些许,他向她碗内一望,抽了抽眉头,细声慢语地问到。“可是受了惊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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