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已无阿月,夫人须记得,她是晋阳宫人郭月娘。”穆清执起阿月的手,疼惜道:“且不论她是为了甚么,为了谁人,她既已舍出了自身,无疑二郎从中获利最多。再者,她跟随我多年,情分也不薄,还望夫人看在二郎与我的面上,好生待她,不教她白受了委屈。”
长孙氏向来是个明白人,阿月与她无害,她也乐得作个顺水人情,好令七娘欠下她一份,如何点算都是是上算的。当下便亲热地拉起阿月的手,笑晏晏地说:“这便好了,阿月姊姊的人品我也是知道的,这样聪慧的人送来我身边,正能替我分一分这烦人的后宅琐事。顾姊姊可会怨我劳动了阿月姊姊?”
穆清抿唇笑过,“她却未经过甚么大场面,只怕要给夫人添起乱来。”心中却道,拉拢的手段学得倒快,这般抬举阿月,使得自己欠下她一份人情,讨得唐国公的欢心,待二郎归来,又能赢得他的赞许,如此玲珑的心思,倘若当初英华当真嫁予了二郎,还有活路么?
胡扯了一阵,长孙氏便拉着穆清一同去看人布置阿月的住所,指了一处靠近正院的小跨院,院中花树山石俱是现成的,屋内亦有摆设。长孙氏入内瞧了瞧,颇有些不满意,又拉着穆清往专置陈设用物的库房内去选拣几样新鲜的。
穆清跟着她前后忙碌了半日,直将阿月的住处安置妥当,已累得浑身发软,汗水湿透了鬓边的发丝。
“顾姊姊,你怎出了这许多汗?”长孙氏见她不断以绢帕拭汗,鬓发尽湿,只觉奇怪。
穆清软软地靠坐在锦靠内,头晕目眩,脑中似有金锣鸣响过,嘤嘤嗡嗡,缠绕不绝,自忖大约是昨晚悬心阿月,未得好眠,此时跟着奔忙了半日,难免乏累得狠了。
长孙氏的话她竟未听见,直至她又问了一遍,穆清方才如梦初醒,茫然答道:“眼下已是六月中了罢,今岁仿佛尤其热,又总不见落雨,教人懊热得受不住。”
长孙氏招手唤过一名侍婢,遣她去备食案,特嘱咐了加一盏新制的凉杏酪在穆清的食案上。侍婢领命而去,三人在阿月的跨院内坐着歇了一阵,随意闲话。
穆清耳中脑内的嘤嗡之声愈发的频急,额角汗流得更多了些,胸口郁闷异常,一时之间听不清她们在说些甚么,恍惚中只听闻长孙氏道:“午膳已备妥了,顾姊姊在这里陪着阿月吃过了再回罢。”
她木然地点了点头,撑扶着桌案欲要站起身来,岂料不知是这一立过猛急还是怎的,将将立了半身,人便绵绵地往地下栽倒去。耳边最后听见的不知是谁的一声惊叫。
隔了片刻,她渐回过了神识,依稀感觉到有人将她扶持起来,以衣袖擦拭着她额角鬓边如雨注下的粘湿冷汗,随后身子一颠腾,似是被人横抱起来。这情形仿若重现,她于迷离中拼命回忆,在何处曾经历过这些。
余杭湿冷的演着傩戏的腊月二十三,东都城郊大雨滂沱的七夕夜,金城郡自小楼上纵身跃下后的颤栗惊魂。
她越想越觉着惧怕,突然就从一片迷蒙中醒过神来,蓦然睁开眼,自己的手正紧紧地抓着一袭衣袍的胸襟,熟悉的气息霎时灌满了她的鼻尖,她深深地吸进一口混合着令她安心气息的空气,慢慢聚起涣散的目光四望了一番。
原是在疾行的车中,没有教她惊惧的没顶河水,没有冰冷如刀的急雨,亦无气力瞬间抽离出身体的无力感,她正安然躺靠在杜如晦的怀中,方才那阵突然袭来的不适已消散无踪,恍若一梦,现下一切俱安好。
☆、第一百三十八章 揭竿而起(十七)
“李公如何说?”穆清回转过神智,开腔首句,便直问起起兵的事。
杜如晦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慢慢皱起眉头,深深叹息,面上又是探究又是无奈,却不答她的话。
她挣了两下,自他怀靠中坐起,“究竟有何说法?阿月到底有无白送出去?”
“先顾着你自己。好端端的,怎会倒地?”他仍不理会她的问话,反问道,“可是因今日晨起急了,未进饮食所致?”
穆清呆了一呆,恍然忆起今早果真是急着赶来太守府,一早忙碌奔走至正午,颗粒未进,遂点头道:“正是呢。这天也奇热,总教人身上不大自在,我原是最怕热的,你亦知道。”说着又念起太守府那档子事来,“你倒是说予我知,李公究竟……”
“我未同他说这些。昨晚才有的事,我一早巴巴儿地同他说起,意图太过明显,他必定是要起疑的。”杜如晦打断她的话,转向窗格,朝外望了几眼,“他只说二郎大逆不道,屡次在他跟前怂恿着起事,言辞中颇多不满,命我多规劝着他一些。又说了一回瓦岗的事,他虽不好说破,但我瞧着他心下已然起疑,缘何当年瓦岗初起之时,密令贺遂兆铺排进寨中的人,俱归心于李密。”
“二郎几时归来?”穆清坐直起身子,面露忧色,“倘若二郎归来时,李公尚无意起事,又见他私自引兵而来,这可……”
“算来五日内便能抵达晋阳。”杜如晦的眉头紧紧拧在一处,“确是紧迫。”
说话间已到了宅子门口,杜如晦跳下车,吩咐阿达再去牵匹马来。一面伸手扶着穆清下车,“你自去歇着,莫再到处走动,我便不进去了,晚间不必等我。”
穆清抬手在他胸襟前掸拂了几下,上头沾了几根她适才落下的发丝,“小心着些。”
他握起她的指尖。笑着点了点头。阿达牵来马,轻声咳了一声,他方松开她的手。顺手拉过缰绳,刚要翻身上马,突又想起甚么来,掉头看向穆清。“你今日在太守府昏倒,明日长孙氏必会来探你。介时你……”
他伸手将她招近一些。压低声音,“让她想着法子,务必在三日内,将李公强占晋阳宫人一事。在官家内眷中传开去。可能办到?”
穆清沉吟片时,略略点头,“你去罢。这边有我呢。”
杜如晦按了按她的肩膀,翻身上马。一路小跑着渐走远。她在门前蹙眉立了一会儿,目送着他身影跑远不见,却仍站立着。“七娘,七娘?”阿柳闻讯出来,轻推了她一把,“阿郎早走了,你还站着作甚?”
穆清好似惊了梦一般,回眸见是阿柳,嗔怪道:“作甚么那么大声,唬我一跳。”
“晌午在太守府如何就晕了?早起也不吃些东西便出去,自己的身子骨也不知道顾惜。时下尚未入盛暑天,若不仔细保养着,待天真热起来,疰了夏可怎生好?”阿柳搀扶着她,一路絮絮叨叨地进了院子,将她带至石桌石凳前,上头正有棵大树遮阴,有凉风吹过,“屋内气闷,在这儿坐着歇会子,我去替你熬些米粥来。”
穆清静静地坐着,曲起双臂垫着面颊,趴伏在石桌上,一阵风带起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一片被晒得焦黄残破的树叶,打着旋儿飘落到地下,她凝视着这片焦叶,又一阵风,将地下的树叶和着些许沙土吹卷去。
她心下凛然,竟起风了,许是不几日便要下雨,旱涸太久了,该是时候了。
翌日,穆清早早梳洗换装,仍坐于正屋前的石凳上,执卷看了会儿书,门上果然响起叩门声。杜齐赶着去开门,她放下书册,起身相迎。
长孙娘子毫不出意料地走入院内,见她站立起来,忙摆着手快步上前,“顾姊姊莫急着起来,快坐下罢。”
“已不碍事。”穆清满面笑容地引着她在石桌前坐下,“平素也不见这么弱的,不过隔夜未歇足,早起又急冲了些,再恰巧遭暑气扑了,才起了眩晕,倒教夫人受惊了。”
“往日常听人道江南女子身子骨娇弱,经不住北地水土,大约就是应了这个缘故。”长孙氏从身后的侍婢手中取过一只小巧的木匣子,打开推至穆清跟前,“这是打南边野地里收采来的,听说唤作‘铁皮石斛’,赵医士说此物最是补气养津,且不燥人,顾姊姊收着,擅自调养着罢。”
穆清的心思并不在这些虚礼上,自忖眼下急迫,若是推让,少不得又费一番口舌,故此她也不同她客套,“确是难得,夫人的心意,七娘拂逆了未免不敬,这便多谢了。”
当下三言两语掠过了许多赘语,直将杜如晦的嘱托同她细细明说了。
长孙氏却犯了难,扭绞着双手,局促道:“这,这,我如何能办到?”
“此事只有夫人能办到,也必要办到。如若办不到,三四日内二郎引兵回城,杀身之祸随至。”穆清逼视着她,不容她再退却,“二郎仅有三日时间,他的性命全在你手中攥着,七娘可从旁出谋划策,却替代不了夫人。”
“却要……如何做?”长孙氏脸色煞白,颤着音调向穆清倾过身子。
“近日可有接过帖子?”
“不曾。”她刚绝然否认,又猛然觉醒一般一迭声道:“有,有。正有一张请柬,约的便是明日。王长史家添丁,原是不大相干的,未曾想过要去。添丁宴席,各府内眷大约会去得多些。”
穆清舒展开蹙起的眉头,开颜一笑,“极好。明日携阿月同去。”
“顾姊姊亦同去么?”她忐忑地握起穆清的手,好像将溺的人抓握住岸边的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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