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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谋 (桃圻)


  李世民拧住眉头,沉吟不语,只放眼打量着樊笼内这年过半百之人,过了半刻又转头疑虑地看向杜如晦。
  “不知刘先生所指的机缘……”杜如晦只问了半句,便顿住了话,他亦同二郎提过数次,时机已在当下,却不知刘文静所想是否与他类同。再者,虽说有李密亲笔书信作保,究了根底,刘文静与他并不十分相熟,这举兵谋乱之事,到底不好出于自己之口,故有意放了话头一问。
  却见刘文静冷冷一笑,“再明白不过的事,杜先生岂会不察?慎重些倒也无错,也罢,这层纱纸便不妨由某来捅破,聊表诚意。”
  说着他竟拂平稻草,安适地席地而坐,掰着手指头道:“唐国公升任太原留守,此时特权独握,可升降文武官员,可调动河东兵马,朝中无人能与之匹敌,此为天时。晋阳城一向为抵抗突厥要塞,故近年来粮草储备丰厚,府库盈积,可支十年有余,此为地利。主上巡幸江都,兵力南移,东都空虚,且有李密率瓦岗军在洛口仓,可抵挡江都来的援兵,此为人和。天时地利人和占尽了,还不举事,更要待何时?”
  李世民闻言忙躬身作一揖,长叹道:“正是此意。奈何父亲迟迟不允,近来更因位高权重,极享皇恩,便似萌了退意,消了斗志。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这却不难。”刘文静自草堆中站起身,走近牢栏,“斗志因皇家恩宠而散,便教他触怒天威,失了这份荣宠,不起兵却再无路可退之时,意气立可重聚。”
  杜如晦点头笑着拱手,“多谢刘先生指点迷津。”
  刘文静又向前走了几步,几近贴在牢栏之上,目光矍铄,“我予你一人名,他可助你成事,你能拿甚么来换?”
  李世民不加犹豫,亦举步上前,“既后世难料,我使你脱了这牢狱,同谋后世,何如?”
  刘文静抚须笑出声来,“某果然未看错二郎。”随即压下笑,低声道出一人名,“裴寂。”
  自牢狱中出来,天已大亮,干冷的风吹得街面一片萧素,只偶有一两个赶路的匆忙而过。李世民与杜如晦纵着马顶风小步并行着,大风卷起些许沙尘,两人面上都掩着纱帛,不便交谈,遂一路默然无语,只专心行路。
  行了一阵,李世民忍不住一把扯下覆着口鼻的纱帛,转头问向杜如晦,“裴寂不过是晋阳宫的宫监,虽与父亲交好,却只作酒肉之交,且到底位低言轻,能抵甚么?”
  杜如晦迎风眯起眼,在纱帛后头闷声道:“待我细筹谋两日。”
  
  ☆、第一百三十三章 揭竿而起(十二)
  
  吹了十来天的横风终是消停了下来,漫天的褐土烟尘又重归了平静,天空似一端展开的灰黄色的布,从中间撕裂开一道口子,露出底里的湛蓝来。
  猛风刮了这几日,整个晋阳城中的人皆瑟缩在家中,闭门不出,连市中店肆也只开了不及半数。现下风乍一停顿,仿佛人人皆憋闷坏了,急于出来透一透气,街市上店铺尽开,行人车马往来络绎不绝。
  穆清携领着阿柳阿月正于一布料商肆中看布端,备着过些日子好赶置下几件春衣。因念着世道艰难,穆清并不与店家纠缠售价,也不许阿柳阿月多缠磨,店主估摸着是位豪客,直将店肆中的好料一字码开在她跟前。
  她选过两端品相齐整,触手细腻的白练白叠,留作里衣,又挑出一端暗纹素淡的可制裙袍,手中正撩起一袭深青色厚绸料左右端看,想着替杜如晦裁制单袍极为相衬,忽就听见阿月低低地“呀”了一声。
  转头望去,却见阿月失神地呆望着对面。市中宽道边有小道没入坊间,阿月怔对的便是一条通往南楼坊的小道。穆清顺着她的目光瞧去,一个再熟稔不过的身影晃入小道,那一身行头俱是她今早亲手替他穿戴拾掇起的。
  且不说阿月,便是穆清,此刻亦直愣了起来。南楼坊为晋阳城中一末流下等所在,即便正经乐坊都不屑与之配伍,却聚集了不少暗娼贱民,并几家赌坊,白日里三教九流混杂,门庭倒并不稀落。至晚间则更是热络,闭坊后彻夜灯火直至天明。
  穆清在晋阳城客居一年有余,只听旁人说起这南楼坊,并不曾踏足过,一来从未上过心,二来毕竟是女子,无端出入这等场所终是不妥。故逛便了晋阳城。也从未入过南楼坊。
  此时她却顾不得那许多,回头吩咐了一声阿柳,付钱验看了布料后便在店中候着。自己脚下不由自主地向店外迈去,横越过大道,又鬼使神差地踏上了往南楼坊的小道。
  随之而来的阿月小心地拽了拽她的衣袖,“娘子。当真要去么?许是,一时看错了眼?”
  “你看错眼。我亦看错么?”穆清轻甩开她的手,皱起眉头向小道延伸处探望了一眼,“左右也未曾见识过,既已来了。略看一看又何妨。”
  说话间已然入了坊门。穆清抬头扫过两眼,瞧着却与其他坊内无甚大异,门户有的紧闭。有的虚掩,虽不是有闲人来往走动。却也未见得有众人说得那般不堪。
  行了一段,道边一侧有一户略高门大院些的,大门向着坊间大开,有三两人直直进出,无门房之类上前盘问,里头隐隐传出鼎沸人声,因隔得远,听不太真切。
  穆清大着胆子踏进大门,朝院内走了几步,里头两间厢房并一间正屋,三合的院子,喧闹声便是从中传出,辨听之下,竟全是粗厚浑重的男声。一间厢房中走出一名骂骂咧咧的汉子,一眼瞟到穆清与阿月,怔了一息,眼光立时放亮,涎着脸笑迎上前,“二位妹妹是要往哪处去?”
  穆清心头一紧,也不搭理他,拉着阿月便从来路出去,那人倒也未追行出来。二人一路不敢回头,行至连着街市的小道口方才停下。阿月抚着胸口心悸道:“那是甚么地方,怪教人惊怕的。”
  “是赌坊。”穆清疑神地又向小道那头举目投望了两眼,咬着下唇,心下不定,他何故要往那地方去。当下也不多计较,回至布肆内,阿柳已将布料仔细验看过,并写了宅子所在,请店主差人送去。
  原还想着去书坊瞧瞧可有甚么能收罗的,却因心里膈应着一层,一时兴致全消,便带着阿柳阿月直接回了宅子。
  阿月与穆清两人皆未错眼,匆匆转入南楼坊的,正是杜如晦。他却并非独自一人,在他之前进入南楼坊小道的,还有一人,阿月不认得,故未尝留意。
  南楼坊的赌坊因连日大风沙尘,闭门数日未开,晋阳宫也因连年未接驾一向闲置,故晋阳宫监便成了整个太原郡最为清闲的官职,清闲的晋阳宫监自是极有时间流连于博戏之中。赌坊连日不开门,他便憋闷得意兴阑珊,心绪烦乱。
  好容易这一日大风歇下,直将裴寂引逗得心痒难忍,未过晌午,便急匆匆地往南楼坊去。杜如晦悄然随后,这便跟着他,进了那烟花赌徒共聚之地,跟着行了一段,转入一家稍有气派的赌坊,那裴寂无疑是常客,一路人皆同他寒暄,径直便入了正房,到了一行双陆之戏的高案前。
  杜如晦立在围观作戏的人群之外,借着身长,越过人堆向内观望了一阵。双陆之戏雅俗共娱,侯门显贵的人家,不论家下仆婢还是深闺娘子,皆能对博上几局,杜如晦年少时亦曾陪着祖母顽过,时常有意输让,哄逗着祖母舒怀消遣。
  他心内淡然一笑,多年不曾沾手,如今又得借着这双陆行一回哄逗之事。当下便挤开人群,一点点蹭到高案前,有意立在裴寂抬眼便能望见的地方。
  果不其然,不出片刻,裴寂忽惊诧地伸手拍了一下他的手臂,杜如晦转过脸瞧去,两人因在唐国公处见过数次,相识却不相熟,此时竟在赌坊相见,面上俱有些意外尴尬。
  裴寂心下转过,能在此遇着他,只怕他亦好此道,便笑着起身拱手,“克明亦喜好这顽物?”
  “近来无事,略顽逛几遭。”杜如晦抬手还礼,“裴兄不必停手……”
  裴寂拉过他的手,“哎,相请倒不若偶遇了,既来了,不妨同乐一回。”
  他对面坐着的,本是一介殷实平民,时常对博,故认得裴寂,虽知他身负公职,实不该流连赌坊,却识趣得紧,从不点破。见来了个脸生的,听着他们一来二去的对答,自忖这来人大约与裴公等级相当,故此也不敢怠慢,忙站起身让坐,只在一旁观战。
  杜如晦半推半就地坐下,满面含笑地自案上拾起骰子,信手掷过。按说这双陆之戏胜负多赖骰骨上的点数决定,但在行棋之间却有颇多讲究,仍要有些策略算计方能取胜的。
  掷过几把骰子,正是要引了裴寂入境之时,突然闻得屋外有人粗哑的笑语,“二位妹妹是要往哪处去?”
  满屋子的人皆专注于各自的赌兴之中,无人有暇抬头张望,便是有人听见,也只当是坊内流妓,专好往赌坊来招揽恩客的,全不当一回事。
  杜如晦只觉心间一动,因正坐于对门之处,抬头便瞧见一个熟悉的娇柔身形拉着一个婢女模样的女子,匆忙转身向大门外疾步快走。她二人身后一名粗鄙莽夫正腆肚浪笑,意欲跟上前去搭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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