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征讨时仅集了二万兵夫,现回城竟成了十万之众。二万原带去的兵夫损伤不多,加之降了的一万余贼寇,便有三万。六万被缴除了兵刃一路羁押着,硬是不愿降服。另有一万却是在板车上层层堆叠着。
杜如晦自唐国公的主帐中出来,外头一堆堆的兵将围坐,见他皆扬手向他招呼,邀他一同坐下说话,他笑着一一点头应过,婉拒了他们的相邀。
明日便要入城,这六万不愿降服的却教唐国公头痛了一路。按着杜如晦的主张,既不能使之服,便弃之不用,只管扣押着,遣人往东都皇城去讨要个主意,随着朝堂的意思来处置,该坑埋便坑埋了,该斩杀便斩杀了,该押送至东都充作兵役的便押送了去。
唐国公却万分舍不得这六万人马,执意要私昧下,且不说中间夹着一个虎贲郎将王威,一言一行皆在他督视之下,便是有法子瞒过王威,也得要这六万人众肯降服了才可行。杜如晦抱定了主意不愿再白花费心思,只随了唐国公的意思便是了。
月已升空,使这夜色中的万物皎亮能视,杜如晦独自踏着月光,在营地中四处转动,莫知莫觉地便走到了营地边缘,那一长溜的板车附近。已是初夏时节,天气奥热,板车上堆叠着近万遭斩杀的叛军尸首,放置了两日已开始发散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杜如晦背负着手,站立在这一溜的板车前怔怔立了好一阵,黑暗中忽有人出声道:“父亲仍是坚持要效仿杨广行事么?”
“劝了数次,李公执意如此,我亦无法。”杜如晦无奈道。
李世民自黑暗中缓步走出,同他站在一处,瞧着那些板车上的尸首,“靠这些,便能教那六万人服了么?”
“教人屈身不难,要人心服却要耗费许多心思。可还记得当日如何收拢起的玄甲军?”杜如晦漠然道:“那六万人数虽多,却皆为乌合之众,一击即破,远不敌五百玄甲军,收之何用,不值得白耗费一番心思。倘或李公命你收编了这六万人马,切莫应下,想法子推却了。”
“这是为何?”李世民惊问。
“他们心中藏怀旧主,便是降了必不十分诚服,怎堪用?用兵大忌。只怕日后招惹了事端,更要涣散了你麾下军心。”杜如晦道。
李世民垂头点了几下,隔了片刻,又抬头道:“接了贺遂兆的消息,今日在城郊剿灭了千余乱军,正是前日突围蹿逃的那些。恰遇着她们在城郊施粥……”
杜如晦惊转过脸来,“贺遂兆只有五十武人随她们出城,如何剿灭千人?可都无恙?”
“俱安然无恙。”李世民笑道,“七娘布排的阵,待明日归了家,杜兄自去细问了便知。
☆、第一百三十一章 揭竿而起(十)
虽说接着的口信说要至日暮时分方入城,可刚过晌午,穆清便催着阿柳再烧了艾叶水,又找来阿月替她重梳过发髻。
阿月面色犹透着些许苍白,神情瞧着还算自若。“好些了么?若还不自在,待我去寻了赵医士来看过,开几剂安神平息的药吃上一阵。”
阿月停下手中正梳起的一绺发丝,微微一笑,摇头道,“并无大碍,阿月应付得来。娘子原说过,并非不瞧见便不存在了,那些惨绝的事,却并不因我躲着不想便没有的,既如此,何故自欺欺人。”
穆清笑着拍抚了她的手,“你知晓这理儿,可见是个通达的。长久留你在我身边,却是埋没了。”既说到了这一层,穆清不觉想多说两句,“你万莫多心,非是我要撵你,只是眼下你已双九,一年大似一年,这一两年也少费心思顾着你们,我这里虽有你的身契,却断无强留你终身的道理。”
阿月低垂下头,放下手中梳着的穆清的发丝,蹙眉不语。
“平日我只一味顾惜你样貌心窍皆是出众的,故不肯将你随意配了人,倒因着这个缘故耽误了你不少。如今你心中若有打算,便直管同我说,也好教我知晓你的心意,莫顾着扭捏。”
阿月垂眸怔了片刻,却又轻声笑了起来,重又挑起穆清的头发,“娘子今日作个朝云近香髻可好?”
穆清等她作答却等来这么一句无关紧要的,倒是意外,心下明白一时许也问不出甚么话来,便望向铜镜中点头,“只莫梳得太招摇。内敛着些。”
阿月静默着摆弄了好一阵,直至她将最后一绺散发掖拢至发髻中,方才幽然道:“娘子待我之心,阿月怎能不明白,既今日问了,却也不怕娘子耻笑我心气儿过高,阿月确不甘草草嫁于一憨常莽夫。只眼下未能有甚么打算。还求娘子好歹再容我一两年。从容计议了才好。”
倒真真是个心高气傲的,却也无甚不好,以她的出身若不多替自己挣巴些。又有何人会替她作打算,远好过任人摆弄误害终身。念着这一层,穆清也不再多问,点头应允。
午后太阳正毒辣着。穆清便要往城门口去,阿柳拦了一会子。只说,阿郎原不叫去迎,不若在家候着。这话却越说越无气力,她几时安分随常地听候过阿郎的吩咐。便改口劝着说日头正毒着。仔细晒坏了面皮,再起一层晒伤的红疹,过后没法出门见人。这才截住了她往外跑的脚步。又退回院内,在蔽日处坐着怏怏地与拂耽延逗顽了一回。
及到日头稍偏了西。却再坐不住,唤了阿达套车出门。行到半程,距着城门尚有三二里路,却见城中的人俱往大道上挤,车马人流一窝蜂地向城门口涌去。
“阿达,快些,怕是大军要入城了。”穆清撩开帘幔催促道。
阿达甩开马鞭,紧催了两下,驾车的马溜溜达达地小跑起来,左让右避的,不多时便将近城门楼。
穆清从车厢内出来,与阿达同坐在车辕上,近旁的闲人呼朋唤友一路疾跑着往前赶。城内百姓最是不愿错过热闹的,此年岁中寻常大军出入城门早已教人看惯了的,也不至于要奔走相告凑这热闹,必定是有些不寻常的才会如此。
车至城门口,竟不见有大军入城的迹象,众人仍是一气儿地向前,望城外跑。穆清疑惑,向阿达道:“跟着去瞧瞧。”
出城门百来步便再无铺整过的大道可行,前头的大荒山脚下有一幅开阔地,遥遥地便能瞧见乌压压的一片,齐齐整整地延伸开去,大军正于此地肃整。
穆清自车辕上昂头瞧去,着实吃了一惊,“出战时才整了二万人马,这前头的,并不下五万呀。”
“能有*万。”阿达探身望过,肯定道。
再往前行一段,沸反盈天的人群渐次静顿下来,大有受了惊骇的意味,车再往前行不得,穆清拎起裙裾跳下车,在人群中寻着空隙往前走。
走不过一二十步,却蓦地顿住了脚步。空气中飘浮着一股腥恶气味,再往前走几步,恶臭愈发浓重,周遭的人无不掩起口鼻,相互询问,皱眉去寻气味来处。
穆清掩鼻木然地向起挪动脚步,这腥臭刺鼻的气味她已很是熟悉,心底大约也知道是甚么。前面有人急着向后退散,好几人边往回撤走边扶腰捂腹地呕吐,恶臭之中又添了几许酸臭。
拨拉开最前头的一层围聚民众,她眼前豁然开朗,眼前情形教她冷不防惊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后连倒退了好几步。
前面一大块空地上,兀地出现了一座小山,腥恶腐臭便源于此处,这座小山竟是以尸首层层堆叠而成。
天气炎热,堆尸的兵夫面上覆裹着厚厚的布帛,尸堆四边支架起粗竹竿,搭成一座吊架,支架四边各两名兵夫,正拉拽着粗实的麻绳往上吊起一具尸首。穆清抬头看去,只见那尸首浑身上下穿插满了箭镞,便是连头面上亦有十数支箭,全无完整的一块皮,脖颈中套着麻绳,高高悬吊与堆垒成小山的尸堆正上方。
左右围观人群中干呕声连连,稀里哗啦的泄吐声中飘来阵阵酸腐气,穆清从怀中掏出绢帕,捂在手掌中,掩住口鼻,举目向另一侧搭起的高台看去。高台正中肃穆地端坐着唐国公,下首两边是虎贲郎将王威,及一脸淡漠的李世民。
穆清在高台上扫视了一圈,唐国公身后立了一整排的大小郎将,个个面目严峻。郎将们身后的阴影中,一个玄色戎袍,仅皮革轻甲护心口的颀长身形,负手而立。她急切地向那身影望去,凝视了他好一阵,见他当真如贺遂兆所说的安然无损。捂在绢帕中的嘴唇不禁微微上扬起来。
围挤在头里瞧热闹的,尽是男子,故突然从后面分拨开人群,走上前一名身形娇柔的女子之时,杜如晦一眼便瞧见了。
他心中自嘲一笑,果真是白嘱咐的,原恐这腌臜景象恶心惊骇到她。特意遣人送口信不教她出城相迎。传话之时他便同自己说,依着她的性子,如何会乖巧听话地只在家中候等。现看来。所料当真不错。
左右前面这出降服叛军的戏码同自己毫无干系,杜如晦乐得从中游离开,饶有兴致地去细瞧下面站着的那看起来娇滴滴的女子。
却见她眉宇间虽带着嫌恶,倒并不十分惊慌。只将那堆成小山的尸首,连同悬吊在尸首山上。扎射得如同刺猬一般的匪首尸体平静地扫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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