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头一震,她怎来了此处。蓦地扔下手心内的骰子,直直从座上立了起来,聚起瞳仁,似乎下一息便要冲出门去。
裴寂抬头唤了他一声,不见有应,又举手推了他一把,“克明,怎的不掷骰?”
他略一分神,点头胡乱应了裴寂一句,再向外瞥去,穆清的身影已不在院内,只剩了那莽汉痴傻傻地站在原地呵呵笑着。
他吁出一口气来,重将意识摆回面前的赌具之上,仍旧站着,拾起骰子,只作心焦慌乱,狠下决心状投掷出去,偏是个大点数。裴寂眉头一皱,心中暗数,不出五骰,便要输哇,这一注直下了千缗。
岂料杜如晦抬手却行了最是不该行的一步,他这才松开紧拢的眉心,飞快的伸手抓过骰骨,连连补救。
一局终了,杜如晦自是输了一千缗,裴寂连忙拱手不肯取那赌资,“原只是顽物,克明何必较真,必不能作数的。”
“若只当消遣顽物,如何要来这地方?既来了,便盈赔自有规矩。裴兄这话却是何意,是怕某支不出这几个钱?”杜如晦佯作不快,定不肯作罢,旋即又恍然,“裴兄可是瞧不上在下的赌技,只觉无趣,再不肯顽的了?”
“这又是从何说起的。”裴寂大笑起来,挥手示意从旁的侍局者重新摆局,“再下千缗为一注。”
直至日落时分,二人方才罢了赌局,杜如晦整输了一万缗,连那成日里冷眼看人输赢的侍局者,亦不禁咋舌惊叹,细声嘟囔,“一万缗呐,搬出坊门去也得来回好几趟。”
杜如晦呵呵一笑,从随身的囊袋中取出一只锦袋,哗啦啦地又从锦袋内倾倒出一把大大小小的金饼,随手点算过,二十两的大金饼三枚,五两十两的小金饼若干,尽数推到裴寂跟前,“带在身边的就只这些,余下的明日定遣人送至裴兄府上。裴兄可还信得过?”
裴寂面上自是要推让一番,心下得意暗笑,他素来听闻这杜克明出身公侯官宦世家,乃义兴公嫡孙,深受李公倚重,极是深沉通达,今日见来到底脱不了世家子的纨绔气。
ps:作者说,双陆是什么呢,历史悠久的一种赌局,起源于曹魏,盛行于隋唐,曾经一度雅俗共赏,上至皇室下至混混,都会赌。到了清乾隆年间因赌风太盛被禁。所以《金瓶梅》中还有过双陆的描述,但到了《红楼梦》,那么多的吃喝玩乐游戏的描写,唯独不见双陆。这种赌局现已失传,但根据大量的唐诗及元明小说来推测,其原理类似我们现在的飞行棋。对,没有看错,就是飞行棋。有没有顿时觉得古人也萌萌哒?
☆、第一百三十四章 揭竿而起(十三)
寒春天黑得极快,杜如晦与裴寂在院中后厢房内吃了两盏茶,随意言谈几句,互表相知恨晚之意,出得院门时,天已全黑。
夜间的南楼坊较之白日果然更为喧嚷,三三两两妖娆庸俗的女子,或倚门而立,或坊内游转,白天聚赌的那一拨人陆陆续续从各个赌坊内逛出来,那些赢了钱意满志得的,立时便有相识流妓赶着往上贴。另有些人进得坊来,这些便是要豪赌一夜,今晚再不出坊的。
杜如晦独身一人闷头自坊道上往外走,身边不时腻香飘起,轻帛带过,倒教他愈发惦念宅中候着的人,想着她晌午在赌坊中一晃而过的身影,不由拧起眉头,却不知她是否安然回宅,脚下更加快了几步,挥手拂开靠近身侧的浓艳脂香气。
待他匆忙赶回宅中,入门便见宅内灯火已然透亮,一派宁和,并不见有甚么异常,这才安放下心来。杜齐见他回来,忙跑来给大门上锁,他向透着明亮的正屋内室投望一眼,“今日七娘出门去了?”
杜齐一面下钥一面答道,“置办几端布料,说是预备着裁制春衣。”
“几时回来的?”
杜齐想了想又道:“约莫过了晌午,也便回来了。”
这么说来横竖是无事的了,杜如晦点点头,宽了心往正屋去。春寒料峭,内室已拢上了炭,放下了帷幔,熏笼内添了些香料,香气舒馨,仿若带着暖意,不曾在他处闻到过。穆清半倚在床榻边,膝上搁着个蝠云纹的小手炉。一手拢在炉上暖着,一手持着那册翻看数遍的《鬼谷子》。
“添了甚么香,这般稀奇。”他笑着走到她身边,揽住她的肩膀。
穆清放下书册,仰头道:“前几日新制的,仿了汉宫流传出的方子,便唤建宁宫中香。正是稀奇了才好。此香绝无仅有。岂是庸常俗香可比的,好教外头那些人闻着只觉好,却无处可寻去。”说着她又撤下膝头的小手炉。伸手替他解了腰间悬挂的囊袋等物,换过素面的常服。“用过晚膳不曾?”
“不曾。”杜如晦摇头道,心中却已将她那没头没脑的话翻嚼了一遍,原想告知她往南楼坊去的原委。忽觉她明灭不定,若隐若现的妒意正中他心怀。一时起了促狭之心,反倒按下不提,有意引逗着她。
她却也不再提那些话,只裹起过一领夹帔子。若无其事地往后院厨下去替他治吃食。至夜阿柳端过一晚汤药来,他顺手接过,习以为常地替她饮了第一口。药汁极涩口,“换了药了么?这般苦。”
“赵医士来瞧过。又添换了几味药。”她接过碗,仰头一气儿饮下,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一面以绢帕擦拭着唇角一面将碗递还予阿柳,“我却是饮惯了的,竟不觉涩口。”
杜如晦转头借了烛火的光晕细瞧了瞧她,当真容色无变。待阿柳返身退出内室,他抚上她的面庞道:“药都吃了有三四年光景,不觉苦么?”
穆清笑着拿开他的手,摇了摇头。
“我虽不通医理,却亦知晓是药三分毒的道理,倘为了,仅为了子嗣,熬坏身子,最是不值。我并不在意有无子嗣传后,只着意你安康平顺否,你可明白?”
她心中似有若干细柔物滚过,拂得心底里酸麻酥软一齐涌起,想起晌午因见他往南楼坊去,便无端妄生了猜忌,此刻倒存了几分愧意,加上每逢论及生养之事便教她羞意难挡,羞愧并发,她不觉面上一红,垂下头,声如蚊呐,“你早已是该为人父的年纪,再过上几年,我亦会韶华不再,我私下想着原该有个孩子,你我方称得上完满,并不敢奢求的,不论男女,只一个孩子便好。”
她心里到底还是存着这份执念,杜如晦悄然叹息,浅笑仍挂在嘴角,“有固然是好,若无也没甚么相干的,随缘。”
次日晨起,穆清已先于他起身,待他醒转了要起身时,却四处寻不到昨日换下的衣袍。正要唤人来问,却见她已笑吟吟地捧着一袭干净的绫袍进得内室,要替他穿戴梳洗。
“昨日那一身袍子怎不见?”他自端整着衣领随口问到。
“也不知打哪儿沾来的浓俗香气,我让人拿去浣洗了。”她的口吻更是随意,说着抖展开干净的衣袍,一股似有若无的香气旋即飘散开来,正是昨晚炭笼内拢的建宁宫中香的气味。
她终究仍是介怀,话语间透着久不见的孩子气,牙尖嘴利如同幼时的任性伶俐,惹得杜如晦心底暗蓄的笑意再掩饰不住,慢慢爬到了脸上,他附身双手撑按住她的肩膀,一字一句道:“我若是日日要往那处去,岂非日日均要更换衣袍?敢问你替我备下了几身?”
穆清愕然一顿,继而也欢笑开来,“只备一身足矣,由我穿了,与你同去便成。”
口舌之利是逞过了,人却到底没同他一道去,想来也是自己糊涂,当年坐拥栖月坊,多少上品乐伶舞姬要不得的,他尚且从不沾染,如今又岂会招惹了那些庸脂俗粉。不论他去南楼坊作甚么,总不是那等下九流里体统沦丧之人,倒没的多操了那份心。
遂她定了心,只乖觉地在家守着,与阿延逗顽,听阿柳叨念,与阿月闲话,再或收拾起御冬的大件儿。中间又应了长孙氏一回邀,往太守府去坐了一坐,吃过几盏茶,也便回来了。
日子便缓缓地向春日里过,穆清心里清明,这安稳祥和的日子下头,已然暗流汹涌,只待寻一个裂口,一个合适的契机,便要喷薄而出。
杜如晦混迹南楼坊足有两月,穆清不再过问,只随意闲谈中听他提及,已输予裴寂约莫十万缗。赌金皆换成二十两的大金饼,隔日遣人直送往裴宅中,无一爽约,故那裴寂乐得坐收,日渐同他熟稔起来,以致称兄道弟,无话不谈。
天气已暖过来,梁间燕子来往盘旋,花草尽舒,照着俗例,原该是往城郊踏春去的时节,皆因去岁春末在城郊施粥时所遇的那场惊骇,城中再无谁家的女眷敢出城去赏春景,小门小户家的皆忙于生计,也无那心思吟春赋花的。
这一日杜如晦却未往南楼坊去,在宅中闲坐半日。阳光连着照晒几日,众人皆脱了厚重衣裳。穆清搬了几件针黹活计,摊开在院中的石桌上,与阿柳阿月围坐一处,懒懒地支着胳膊,瞧着她二人作针线活,不时笑语几句。
阿月眼角朝正屋里瞟了几眼,轻声说:“阿郎今日怎不出去,却在屋中坐了这许久,直拿眼瞧着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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