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停驻于此,穆清跳下车辕,只见长孙娘子戴了帷帽,皂纱直垂到肩臂覆住面,仔细地裹藏得密不透风,行止娉婷慎重。再瞧瞧自己,遥忆昔年学透了礼仪容态,亦如她一般的娇贵矜持,及到今时今日,竟是一袭男装胡袍,不着粉饰,常与儿郎一处行事,粗略率性。
不多时帷篷支帐已起,大铁釜下火头正燃得旺,釜中粥米与乳白色的水一同沸滚,香气远远地飘散开去。早有人聚拢起饥民,分发了粗陶碗,教引了一应规矩,嘱咐不得混挤蛮抢。
滚粥将出釜,穆清轻碰了长孙氏的胳膊,示意她上前将二郎的仁德慈悲表白表白,也好教人知晓救命之恩该向谁人投报。
哪知长孙氏自小因养在深闺,素日往来皆是贵女娇眷,何曾与市井平头交过言,更遑论这些已低贱如蝼蚁之辈,迟疑了好一时,她仍踏不出步来,无奈只得低声向穆清道:“可否烦请顾姊姊代劳了?”
穆清怔了怔,正色摇头,“二郎的恩慈,原该由你宣扬。话只三五句,若是教我说了,却算了甚么?”
长孙氏睁大眼望望穆清,再望望前头一众面色焦躁,排候着等粥吃的饥民,咬了咬牙,紧紧捏拽着拳头,款步上前,抬手向两边撩起帷帽上的皂纱,翻探开手掌向上,伸向身后的大釜,屏息一瞬,放声道:“太原道抚慰使李公之次子,悲天悯人,体恤饥饷之众人,故自今日始,于此支篷施粥一月,闻者见者皆可来取。”
言罢她即刻放下帷帽上的皂纱,隐在面纱内的脸已红涨得似要沁出血来,藏在襦裙后头的双手亦忍不住微微颤抖。前面的饥民们虽是欢喜异常,却早已饿得软弱无力,稀稀拉拉的欢腾赞谢声,听起来倒更像是哀叹。
穆清赞许地向她点头笑过,心下默叹,善人都教她夫妇二人作了,既她自己已替人作了嫁衣裳,不妨再作一回恶人罢。
于是举步上前,抬手止住前面的欢动,肃然扫过人群,皱起眉头,仿着男声厉言道:“有些刺耳的话,咱们先说在头里。李家二郎的这一番善举,原是为了大家能活命,规矩方才已有人交代过,大家谨守着,一月之内皆得保命。倘或有人坏了规矩,争抢起事的,却怨不着就此散了粥篷,各自讨命去罢!故少不得大伙儿相互提点着些,莫带累了大伙儿失了这一口留命的吃食!”
四下聚拢起来的饥民闻言皆静顿了片刻,接后便都交口称是,再是赞同不过。长孙氏执起大铁匙,探入大釜中舀起了第一匙,众人俱规规矩矩地排着队捧碗领粥,自无二话。
穆清退至篷后,贺遂兆挑眉勾起唇角嬉笑道:“七娘如今好大的气势。”却并未受她理睬。
☆、第一百二十八章 揭竿而起(七)
转眼施粥已过七八日。
穆清每日在城郊忙得筋骨俱散,暮时回宅,任是拂耽延如何急急地绕膝唤姨母,皆无力抱上他一抱,有一两次,沐浴中途,便靠在桶边昏沉睡去,险些整个人滑落水中。唬得阿柳再不敢在她沐浴时离她身侧,晚间自是一挨着衾枕便睡。
次日至篷中又前后里外地奔忙,抢着家仆的活亲自作,倒教长孙氏带来的一众仆婢战战兢兢,每每她强接过他们手中的活计时,他们边只得垂头端手地跟着,决计不敢真去歇着。
贺遂兆抱着双臂闲立于一边,嬉皮腆脸地向她说:“你将仆婢们的活尽包揽了,岂不是断了人生计,造业障了不是。”
穆清乜斜他一眼,无意答他的话,自顾自地尽力搬起一筐篓浸洗过的稻米,怎奈筐篓过沉,她下腰使了两次力皆未搬抬动。贺遂兆伸过一只手,搭在筐篓边缘,替她搬抬起一大半,“要往哪处放置?”
穆清面上不带一丝神情,随意抬手一指那口大釜,两人便同搬着筐篓往那处去。
贺遂兆一面走一面轻声道:“杜兄在河津一切尽安好。”
因了这一句,她方才转头去瞧他,脸上立时浮现起一丝说不清是急切还是兴奋的神色,“可说了几时归来?”
贺遂兆却定住了脚步,直直地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刻,“除开关乎杜兄的事,你当真不愿同我多说半句么?”
穆清垂下眼眸,默默搬抬着筐篓的另一侧,静立在他跟前,他几欲抬手将她拉扯到眼前。好好的问一问,可还曾记得余杭破庙中相赠的那块粔籹,假若能早于杜克明遇见她,假若在东都第二次见她时,她尚未婚聘……
终究是问不得,他极怕她笑着摇头的神情,强抑住了心底暗涌的这股激荡。定定伫立。一动未动地凝视了她一阵,兀自摇摇头,苦笑一声。“眼下大捷了,尚有千余人不愿降服,突围而出,只待这一两日剿平了。也便回来了。他既平安,你亦可安心。不必每日将自己劳累到无暇挂虑他。”
穆清牵起一个浅淡的笑容,轻声道了句“多谢”,转身要走。
贺遂兆撇了撇嘴,无奈又浮夸地一笑。“‘多谢’二字,可是价值千金呢,七娘是打算每次都以这千金二字。来应付……”
他猛地带住油嘴滑舌的语调,瞬息之间脸色剧变。仿佛旷野中惊觉狼豺虎豹的鹿一般,霎时警觉。穆清尚未看清他的脸色,便被他一把拽过手臂,往前一推,便听他声音陡然变得凛冽,“走,快走!往林子中去!能跑多快便跑多快,尽快!”
穆清被他向前推了一大步,再抬起头时,已惊见幽暗的林中,举着强弓硬弩的武人,尽数从粗实的树体后头显出了身,端持着箭弩的架起了胳膊,握大弓的已拉开弓弦,搭上三支连发的飞箭。个个俱严正以待,如临大敌。
她的脑中瞬时劈过数道电光,脚下的地隐隐传来隆隆的撼动,心知必是不好,身后马蹄声喊叫声,与第一声惨叫几乎同时响起。脚下边往林中跑,边转头撇脸望去,不知从何处驰来数十骑衣衫褴褛的强人,提着陌刀马槊,长矛宽刀,甚么样的刃器皆有。
贺遂兆已然跃上了一匹马,呼哨声连响数遍,左右林中蹿跃出五十来骑只以皮革护心腹的轻甲骑兵,手中并无马槊等长刃,一个个渐次从背后抽出长刀,驰迎向那些强人。
区区数十骑何来的大地撼动,只怕这数十人仅是探路充作斥候之用,接后必有大批人马。穆清眼见着贺遂兆仅带了这几名轻骑冲跃上前,心口霎时腾起了一道灼烧感,心头的烈焰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噬焚尽,呼吸亦变得短促迫切,头脑僵持了无法思考,她猛地闭了闭眼,用力甩了甩头,此时恨不能有冰块融下水兜头痛浇下来,好教她速速地平静下来。
距施粥篷帐略远的流民四散奔逃开,嘶声喊叫此起彼伏,马上的强人见人就胡乱劈砍一气,有摔跌在地下的流民来不及站起身,便教马蹄狠踏于地下,筋骨断折,肚穿肠流,不及惨呼出声便已断了气息。
长孙氏!穆清头脑急冷下来后,第一个念头便是她。她决不能有甚么好歹折损,她是霹雳堂长孙家族最为珍视的嫡女,若失了她,便失了震慑北疆突厥的力量。
于是她蓦地停下往树林奔跑的脚步,转回身,又往篷帐那处跑去。满地四散乱窜的人,男女老幼,尊贵的,卑贱的,全混在了一处。穆清边跑边四处扫视,寻找长孙氏的踪影。
未见着长孙氏,却见阿月面色惨白,慌张惊惧地在人群中跑来跑去,寻摸不到方向。幸而这两日为方便动作,穆清教她换了一袭胡袍,此时才不至于如那些着了襦裙的女子一般,跑几步便要被裙裾绊倒。
穆清疾步跑到她身边,一手拽过她胡袍上的翻领,“阿月,阿月!”阿月哪经历过这场景,只一味慌神无措,目光涣散,本能地想跑,却不知往何处跑。
穆清着力在她的手背上狠狠拧了一把,剧烈的痛感使她的眼神倏地聚拢到了穆清脸上。“阿月,快用力深吸几口气,定下神来听我说。”
阿月依言猛吸了两口气,尽了全力聚起注意力。穆清伸手指向身后的密林,“林中有人守备,只往那处跑或可保命。你快一路跑去,见了与咱们同来的人,便将那林子指予他们,告知众人尽力往林中跑。可听明白了?”
阿月用力点点头,忽又抬头睁大眼问道:“怎的娘子不与我同去么?”
“莫啰唣,快跑!我立时就来了。”穆清翻转过她的身子,往密林方向使力推了她一把,“带着大家同往,能救得一个是一个,快!”
阿月迟疑了一息,掉头便往林中跑,一面跑一面去拉拽跌倒在地的婢女,大声呼喝着大家往林子里去。穆清这才又回身,往乱哄哄的人群中去寻长孙氏。
待她瞧见长孙娘子时,她显然已惊骇过头,呆懵地与一名侍婢挤躲在尚燃着的大火的铁釜后头,火光跳蹿,映出她张惶恐惧的神情,圆睁了双目,脸上爬了数道泪痕。
穆清边使上全身的力道,左右分推开障路的人,边发力奔向她。眼看着就要够到她,冷不防一匹马从一侧奔驰而来,马上的大汉瞪目高举起长矛,向躲在大釜后头的二人刺扎过来。穆清随地抓起一块石块质感的硬物件,刚要抛打出去,突然忆起英华曾同她说过,如平地遇骑兵,袭人不若袭马的话来,便使力向那大汉坐下的马投掷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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