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氏登时羞红了面皮,自穆清手掌下抽出手来抚了抚脸,再次点头称谢。
一时事已议定,四人又合一处闲话了一会子,便各人怀揣着各自的想头,登车回城。
回城途中,阿月在车内将自家娘子很是敬服了一回,又替城郊难民欣慰了一阵,雀跃了好长一段路,她忽又想起了甚么不痛快,蹙起眉头闷不作声。
“还有何想不通透的?尽说来我解予你听。”穆清笑着轻轻推了她一把。
“咱们家的英华,先前与长孙夫人这般不容,眼下虽离了她远远的,终究还没个定论,阿月便不明白,娘子缘何胳膊肘向外支,偏要帮着长孙夫人呢?”
穆清心里细掂量了掂量,阿月天资聪颖,洞悉机敏,且多少存着争强之心,这样的人物,他日难定祸福。好在见她肯为受苦罹难之人出头,心肠质地却是好的,倒不若趁势多教导些,使她日后不至走了旁门偏道。
念及此,她不觉隐下笑容,扶着阿月的肩膀,正色道:“你可曾想过,我若不替她争这一遭脸,城外该饿死多少饥民?该有多少孩子死后要入那挫骨绞肉的大石臼,成了羹汤?或许过不了多久,便是活着的孩子也难逃厄运。”
阿月垂下眼帘,缓缓地点了点头。“只是……只是英华……”
穆清加重了两分口气,一字一句道:“英华与二郎的私情,怎比得起城外那条条鲜活的人命。阿月,你且记下,这世间无任何私欲,能盖过人伦大义去。”
阿月仰头眨了眨眼,心内将她这话又与自己默说了两遍,懂,也不尽懂。
☆、第一百二十七章 揭竿而起(六)
长孙娘子正经备办起事来,极是强干。自穆清那日与她说了支篷施粥的事,不出三日,她已遣了人来说一应俱备,邀穆清介时同往。
送口信的人巴巴地跑来时,穆清又立在屋内迎光处,闷头擦拭那具细鳞甲,身边放置着新备下的玄色戎袍,心绪沉得如同万朵乌云翻滚。
饥荒连年,城外战事又起,今春以来竟未安生过几日。那些个一万几千的草寇,随手或剿或收,倒也不太费事,只这一遭,报称河津已聚众七八余万,李公忌惮上一次雀鼠谷之围,又倚重二郎的玄甲军,此番便他率军在头里正面迎敌。
阿柳来问她见不见传信的家仆,她没好气地嘟囔,“二郎出战,怎从不见她忧惧过。”一壁说一壁挥手,“你替我听着罢,也不必来回我,打发了便是,晚些时候再说。”
阿柳领了意思自去打理。杜如晦哑然失笑,踱至她身后,探手将她整个人圈搂起来,“出战的将士众多,若每家的妇人个个皆要忧惧抹泪,岂不是整座成都要遭泪水淹了,待那时也不必战了,只将城门一开,顺水冲淘干净了便完了。”
穆清佯怒着推开他的手臂,回身面向他,“我却与你说句正经的,万要小心护着自己,莫同我嬉皮笑脸的打诨。”
“且不必说我,我亦同你说句紧要的。”杜如晦按扶住她的肩膀,低头肃然凝视着她。“城外饥民已然饿急丧了人伦,见你们有粮米,必有人要造出些事端来,倘知晓其中有显贵内眷,再起了歹意……”他教自己的念头唬了一跳,皱起眉头再不往下说。
“正可拿持住了,以此作挟。使唐国公开城门放粮么?”穆清替他说完了后半句。
“你莫去。”他放开她。背身走开。
穆清噎了少顷,摇头道:“我既替她出了这主意,又怎有不去的道理。好歹多带些人。震慑着些也就是了。”
杜如晦仍是不甚赞同,转身走回她跟前,双眉拧聚起来,“穆清。你不知那些饿急了人的厉害,当真……”
她一手遮掩在他唇上。又高抬起另一手,轻按在他眉心,柔声笑说:“同去的女子好几位,若每家的夫郎个个皆要担惊忧虑。拦截着不允,岂不是再没人去施粥了,待那时倒也不必去了。只将城门一开,遣人去将尽数饿死的流民拉埋了便完了。”
他一时没忍住。哼笑出声,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拉下她覆在他唇上的手掌,低头抵住她皎月般的额头,闷声道:“留神警惕着些,定要让阿达同去,且使他莫离你身侧。”
穆清重重地“恩”了一声,杜如晦突然抬起头,匆忙着要换装,自解开常服上的系带,穆清慌手慌脚地替他抖开戎袍,又转身去取他所佩的长刀,“这会子便要走么?还未到时辰。”
“明面上二郎调不动贺遂兆,城外施粥一事还须得我去同李公言语一声,好请他调遣了贺遂兆一用,方才周全。”杜如晦匆促穿戴起来,悬扣好长刀,一面走出正屋大踏步地跨下石阶,一面扬声唤阿达。
阿达自后院牵来马,递交予他。穆清在正屋门前立着,只见他接过缰绳,与阿达低语了几句,遥向她指了指。阿达亦回头望了她一望,郑重点了点头,杜如晦看着似乎犹不放心,在阿达肩上拍了数次,方才牵马跨出门。
“小心些,顾惜着自己。”穆清在正屋石阶上扬手挥道:“待你回来,我去城门口迎你。”
杜如晦回头向她点头一笑,她在心中又添了一句,万要平安无事。
唐国公携二郎迎战叛军贼寇到了第三日上,长孙娘子亦携了一长溜的家仆府兵队伍出城,约莫五六十人,推着装载米粮大釜等物什的大板车,跟随在五六驾马车后头,悠悠荡荡,一路惹起城中闲人围观,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地猜测巴望是哪家的排场,好生奇怪的行头。
有眼尖的望见马车车厢上隐约透露着一个“唐”字族徽似的标帜,推了身边的人去瞧,恰有几个知道事的便道:“唐字徽识……闻说新任上的太原道及河东抚慰使大人,便是承袭的唐国公,莫不是……”于是乎众人皆认定了车驾内的必是抚慰使家的内眷,争挤着要去瞧热闹。
穆清仍旧着了那一袭湖绿色的翻领胡袍,靠着窗格向外张望,按着杜如晦临行前的意思,此行原该有贺遂兆随行,四处望过,却并不见他人影,更不必说他调拨的人手,无影无踪。
这多少教穆清心中惴惴,她虽不惧饥民作乱,却因替长孙娘子出了这一回主意,到底是要担当着些的。可一路探望直至出城,均未见着他。阿月见她大半程坐立不定,问了她几次又不得要领。
“这一路,你可见着贺遂兆?”穆清突然问向阿月。阿月偏头蹙眉仔细像了一阵,疑惑地摇摇头,“不曾见着。”
出了城再行过几里路,破败杂乱之相渐起,破毡布支起的庇身之地,倒了半边墙的茅草顶的土屋,景象与她前几日所见并无不同。荒地中青色几乎已不得见,裸露出一大片一大片的黄褐色干土。前几日尚且有不少人四处游荡走动,翻找翻找可填嚼之物,今日再看那些人,大多纵横胡乱躺着坐着,互不交语,一动不动如泥塑干尸一般。
阿月自另一边窗格边撤回身子,不愿再向外瞧,紧紧互绞着双手,在车内默坐着。“娘子也快别再看了,倘使再不留神看见那骇人的大石臼甚么的,又是一场堵心窝子。”她伸手拉了拉仍在另一侧窗格边探望的穆清。
“不瞧见。它便不在了么?”穆清淡淡道,随手撩开车上的帘幔,挪出车厢去,与阿达一同坐在车辕上。那些饿得无力抬眼的难民,只随着他们这一行人动了动眼珠子,无人再有气力多瞧上一眼。待穆清再回头望时,后头放置米粮的板车颤颤巍巍地跟了上来。倒有几人缓缓地自地下站立起来。眼睛紧随着板车移动,脚下不觉亦蠢蠢欲动。
穆清立时倒吸了一口气,头皮隐隐发胀。只觉这一行人连同她在内,犹如徐步缓行在饥肠辘辘的虎狼眼前的羔羊,这般一想,她不禁连连深喘了几口。
“娘子莫慌。瞧那背阴林地处。”阿达沉稳地驾着车,低声同她说到。
她放眼望去。也不见甚么,黑黢黢阴沉沉的一片,全然晒照不到阳光。车行至一弯处,偏过些许方向来。阳光也随着角度偏折了些,忽有一道异样的光线若有似无地一晃而过。穆清迅速回头向那异样处望去,这才模模糊糊地瞧见。暗沉的林子中,粗实的树干背后。一支支闪着寒光架在弓弩上的箭镞,正自暗地的阴影中悄然探出,紧随着整个车阵。
这是要作甚么?哪里来的众多武人,可是要与他们不利?穆清心头忽明忽灭地闪过无数念头,想再问阿达,他却微微笑道:“娘子看前头那人是谁?”
穆清坐直起身抬头看去,明色的窄身襕袍,轻佻浮浪的笑容,赫然勒马横于前头官道之上的,正是她寻了一路的贺遂兆。她即刻便明白过来,怨不得一早就不见他随行而来,原是早于他们便到了,林地中那些架弩待命的武人,就该是他悄无声息地铺排下设防备的了。
及此她方松放下紧悬了大半程的心,心下暗自笑了一声,怪道他如此受倚重,确是个得力的。
贺遂兆先抵了一步,早选定了支篷之地,背靠不见日光的密林,弓弩箭手藏身林中以备万一,面向一道蜿蜒横截着流过的浅河,趟难民起了发难之意,也好暂羁绊了他们,缓住脚步不能立时就冲上前来,争下时间予诸位娘子夫人们撤逃入密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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