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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谋 (桃圻)


  见穆清神色凝重地端视她,阿月忙低头摆手道:“我不过是替娘子不值……”
  穆清化开面上的肃穆,扬起笑意,按下她摆着的手道:“我省得。后日城郊赏春你与我同去。”
  
  ☆、第一百二十五章 揭竿而起(四)
  
  时已近五月,说是赏春,实则芳菲已尽,早显露了几分初夏的意味。
  穆清终于撇下了裹了一整个冬日的夹帔子,换了一身淡青色绫料菱花纹的襦裙,缠上一条薄薄的绢帔帛。阿月替她挽起一个灵蛇髻,依旧只插一支惯常使的宝相花金簪子。
  因装束简便,一会子便待穿戴停妥了,阿达仍在套车,阿月尚在收拾一应要用的银球香囊,替换帔帛等物。
  穆清走下正屋的石阶,杜如晦正在院中嬉逗着拂耽延,支着他腋窝,将他高高地抛起,逗得他一双肉呼呼的小胳膊直挥,满院子叽叽咯咯的欢笑。见穆清出来,他又挥舞着手臂直向她身边倾靠过去,口中含含糊糊地唤着“姨母姨母”。
  “他倒是愿意同你亲近。”杜如晦笑着将拂耽延递送到她怀中。
  穆清细声哄着接过,才抱了一会儿,便再使不上劲了,送还予阿柳,“阿延近日长得快,再沉可要抱不动了。”
  “今日出城去么?”杜如晦掠了一眼她菱花纹的裙摆,“近来外边迁挪来不少游散饥民,兴许是听说晋阳城中粮仓充盈,到了跟前才知入不得城,故大多聚于城郊。若要出城留神着点,多带些人。”
  穆清蹙眉应道:“原是应了长孙夫人与裴夫人的邀,想来随她们出行也不会有甚么纰漏。”
  及到城外,穆清才明白杜如晦所说的“不少游散饥民”究竟是多少。出城不到一里,驿道边零零散散地坐着些人,起初她只在车内同阿月说话。并未在意。再向城外行了一阵,阿月掀起窗格上的帘幔,向外随意张望了一眼,随之惊异地“啊”了一声。
  穆清凑到窗格前,放眼望去,一时惊得微张了口,半晌合不拢。官道两边的荒地中。粗枝破毡布。带着枝叶的毛竹随地一支,盖上些军营中丢弃的帐布,便成了流民的庇身之所。或有废弃的土墙茅屋,多人合挤在内。粗略算来,这一路绝不下于三百人。
  地下略能入口的,也不拘是野菜还是稗草。几乎挖尽,一眼瞧去褐土斑斑。满目疮痍。孩子的哭闹声一路随行,哭得穆清只觉心头遭软刀子剜了一般酸胀。一名枯瘦的妇人,蹲坐在路边,搂着与拂耽延年纪相仿的孩子。埋脸在孩子身上嘶声痛哭。
  “许是她那孩儿饿得支撑不住,我去予她些钱可好?”阿月眼中泪光隐闪,吸了吸鼻子向穆清道。
  “他们又入不得城。予她钱却往哪里买粮去?”穆清按下她正要取囊袋的手,“看有甚吃食。先予她一些,待过几日,再想法接济一些。这众多的饥民,若无官家人怜悯,替他们做些事,只怕是难有活路。”
  阿月答应了一声,叫停了驱车的阿达,去翻寻吃食。因出来赏春,又不是主办的,故也未多带甚么吃食,翻来捣去的,只找出一块饼来,阿月忙拿了去给那妇人。
  穆清亦下车去瞧那孩子,却听见阿月又是一声“啊”,见她拿着饼往后倒退了两步。穆清脚下快了几步,往那边走去。
  阿月慌忙闪到她身后,小声道:“那孩子,那孩子已死了。”但见那妇人泣得涕泗横流,见穆清过来,放下已僵直的孩子,噗地跪倒在地,伏在地下哀哀恸哭,穆清蹙着眉头立在原处瞧着她,劝也不是扶也不是。
  过了半晌,那妇人方才抬起头,泣告道:“看着娘子像是官家的人,求娘子救我这孩子。”
  “这孩子……他已然……”穆清看了一眼躺放在一边的孩子,身无二两肉,头大如斗,饿殍似的形容,且四肢僵直,显然已亡故多时。
  那妇人瘫坐于地下,勉强抑着哭腔,颤抖着声音道:“那些丧了天良的,他们说,说,死了的孩子与其埋在土里,半夜教野狗刨出来吃了,倒不如……倒不如,煮了分食,也好活几条人命。前日有孩子死了,便,便这般……我实是不忍我的孩子,怎的也要教他入土为安,早日往生了才是……”
  听了这一番话,阿月已是支撑不住,几欲瘫倒,捂着嘴泪水涟涟。穆清闭起眼,脑中却如何都挣脱不掉那妇人所述的场面,腹中一阵阵地翻江倒海似的波涌。
  阿达瞧着那边情形不对,从车辕上跳下,持着马鞭便过来,只将那妇人说的话听了后半截,低声向穆清道:“娘子莫管了,回车上去罢。”
  那妇人一听她要走,上前便拖拽住她的裙裾,伏在她脚边嘶哑着喉咙哭喊道:“娘子大恩德,且可怜可怜我那孩子……娘子是不知,他们,他们,竟是将死去的孩子扔进大石臼,捣碎烂了,煮汤羹……”
  阿月再忍耐不住,俯身在一边直呕,穆清亦是被惊得倒连连倒退了几步,险些跌坐在地。那妇人也不知饿了多久,并无力拉扯,伏倒在地下哭得撕心裂肺。
  “休要再浑说!”阿达厉声制止她再说下去。话音方落,远处跑来几名汉子,一望便知也是受着饥的,瞧那情势,果真是冲着那孩子的尸首来的。妇人回头一望,发了疯一般晃着脑袋,疾呼起来,“娘子,娘子,他们来了!”
  妇人绝望地扑倒在孩子尸身上,以身护住,赶来的几名汉子眼睛紧盯着地下躺着的孩子,面上的神情渴盼急切到狰狞,只向穆清狠狠地瞥去一眼,围上前就要掰扯开那妇人。
  “阿达。”穆清转向阿达,却无法言语下去,惊骇愕然,一时竟是口不能言。
  阿达自明白她的意思,抖开手中的马鞭。一鞭子不偏不倚,正劈落在妇人与那几名汉子之间。那几名汉子怒瞪住阿达与穆清一行,一副目眦尽裂,随时要扑将上来的意思,其间两人仍去扯那妇人,另三人凶神恶煞地往前跨步便要去抓马鞭的鞭梢。
  阿达怎会教他们近身,挥动开马鞭。带着风声劈过去。“啪啪”两声脆响,旋即两名汉子凄厉惨呼声便压过了鞭响,那两鞭正落于两人的脚面上。痛得他二人蹲缩下身,抱着脚哇哇直叫。
  阿达重重一叹,收回马鞭。念在他们也是教饥馑蒙住了心,才灭失人伦。故他仍存了一丝怜悯,不忍伤他们太过。甩出鞭子时却是拿捏着力道,若非这层意思,这两鞭子岂是他们俩能受得住的,必要残毁了双足不可。
  那边正推搡拉扯那妇人的二人。瞧着情形不对,也知晓骇怕,撇开妇人和孩童尸首。一步步向后退去。
  “阿达,且先替她去葬了这孩子。”穆清抚了抚胸口。压下惊惧胃逆,竖起眉毛,强作刚硬瞪向那几名汉子,狠道:“哪一个,若敢再难为与她,敢私下再从地下刨出那孩子来,便莫惧怕作这鞭下的新魂!且不必费事将你们投进那大石臼内研碎了,只消这鞭子,便能生生使人烂作肉泥骨齑。”
  妇人匆匆忙忙向穆清磕下两个头,一把抢抱起地下孩子的尸身,紧紧搂在怀中。那几名汉子震慑于阿达手中的鞭子和穆清的训斥,立在原地不敢动,仍不时偷眼向那孩童瞟去。
  “可听明白了?听明白了便紧着走!”穆清峻厉地一指那几人,唬得他们边向后散边忙不迭地点头,口中含含糊糊地应着。地下抱着脚呼痛的两人亦跛瘸跌滚着逃开去。
  阿达带着那妇人往别处去开坑填埋,穆清同阿月重新坐回车内,阿月仍在低低地啜泣,过了许久,才拭去腮帮上的残泪,轻声道:“这世道不堪至此了么,竟要食人果腹。走兽亦知同类不相食,当真连兽性都不留了。”
  穆清心里也不得好受,却不至于像她那样慌乱,不得已拿话开疏了她几句。暗自叹着若是早几年,见了这场景,何尝不是同阿月一样惊惧不定只会堕泪泣诉,情难自抑的,经了这几年,令人心堵作呕的事也目睹了不少,果然是硬冷了心肠,竟连泪也不曾流了。
  不多时阿达那头料理完毕,妇人颤颤巍巍地上前拜谢再三,穆清瞧她那迎风倒的身架势,并不要她下拜,予了她一个饼,便打发了去。
  待她的车抵了设篷障赏春的所在时,沿路过来已了无难民闲杂凑集。不知她们怎打听到此处有景可赏,果然非同寻常。
  围障设在地势高突处,正对着一脉峰峦,山峦下方青翠欲滴,山顶却覆着大片的白雪,远眺犹如白头。两侧青山夹持着一条宽大湍急的溪流,好似自那白皑皑的山头延伸出来,经山谷蜿蜒而出,仿若雪龙出巡。
  无长孙氏已同另两位夫人于篷内的长桌边坐了,直娇嗔穆清来得迟。“确是我的不是,途中教饥民耽搁住了,我先罚过一盏。”穆清笑着端起长孙氏的侍婢替她斟满的酒盏,自领了一盏。
  放下酒盏时偏头正看到阿月的神色,却早已拂去了先前的惊骇垂泪的模样,唇边半含笑意,若无其事且得体地侍立在旁。穆清心中暗自赞许,真就是个聪敏隐忍的,又知晓进退,着实不易。
  长孙娘子见她自罚过一盏,笑向另两位夫人道:“七娘端的好酒量,可未见那日在营中,豪气云天,真真是佩服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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