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心神俱随着杜如晦而去,并未多在意这两人,心中粗粗掠过方才他说的“玄甲”,想必就是这身奇异的铠甲。
她在营帐中默坐着,有好一阵纹丝不动,脑中汹涌澎湃,不断悬想翻腾着阵前情形,初时心慌意乱,神不能聚。接着便暗暗祝祷,从各方菩萨天神,求祝到阿爹阿母。
默祷了一阵,忽暗骂自己好生糊涂,他既要襄佐二郎乱世中作成大业,便少不得时常要披挂上阵,虽不必同郎将们一处冲杀,亦免不了阵前策谋应敌,若她每每慌乱失措,忐忑难定的,牵制分散了他的心神,倒还真不如再次让他下了迷药,送回江南去。
思过一阵,虽犹不能全然安心,却也渐放下悬吊着的心来。此时月已悄然移至中天,约莫已有四更,营中一片岑寂,静得虫鸣蝉嘶清晰可辨,门外那两名“玄甲”仍定立不动,仿若泥塑。
穆清起身走到营帐外,不敢走远,只在她那一帐四周转动,侧耳听不到一丝厮杀声,举目亦瞧不到半点火光。其中一名“玄甲”忽然出声道:“七娘莫太忧心,杜阿郎明智机警,也有习过些刀枪棍棒傍身,断不会有事的。”
这一句,恍若泥塑人像开言,倒教她猛不防吃了一惊,且这人怎知要唤她“七娘”,莫不是旧识?听着声音确有些耳熟。
她小心地走到那名说话的“玄甲”身前,借着月光偏头打量了他一番,一时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七娘可是不认得我了?”他又道,“弘化郡一别已有二载,某却时刻不敢忘杜阿郎与二郎替某生受的那二十军鞭。”
穆清豁然忆起,“鲁阿六。”
“正是在下。”他点头应答。
穆清不禁又再细打量了他一番,当真与当初大相径庭。犹记得初见时他尚是流寇匪首,领着二百余饥民劫道为生,由杜如晦撺掇着劫了金城薛家备作兵将夏衣的布料,尽数赠与二郎作礼,领着那二百余草寇充入军中。及到后来副尉抱怨流寇难调教,他又惹是生非,盗抢民粮,险些闯下大祸来,终有了他方才所说的二十军鞭。
看他如今这模样,却正似脱胎换骨一般,便是穆清亦不觉大慰,细问他后来情形如何。
“我等原出身草莽,哪一个懂规矩军令一说,直至犯下大错,带累二郎与杜阿郎受惩,经了那一场,方才醒悟了。二郎军纪严正,待下仗义,直教人心服口服,自此我与众弟兄誓死追随。”
两人言谈一阵,不觉月已西沉,天幕边透出些天光来。
“有人来了。”鲁阿六蓦地急促道,“不知敌我,七娘快入帐中。”言罢他一壁催促着穆清回帐,一壁示意另一“玄甲”守住营帐,自往前头去探。
穆清在帐内凝神细听。果然模模糊糊地听见些动静,仿佛是数百马蹄踏地的雷动,又有铠甲碰擦的叮当脆响,她环视帐内,胡床边悬着一柄长刀,她忙解下提在手中。
隔了一刻,外边的响动越来越大。似已有人跑进营地。她将长刀又握紧了几分。一手搭在刀柄上,随时准备出鞘。
“七娘,快来!”外面想起的是李世民的声音。她松了口气,还未及放下长刀,帐门已被踢开,两名兵卒抬着一副缚辇喘吁吁地闯进来。后头跟着满脸焦躁的李世民。
穆清瞥眼向那缚辇望去,登时五雷轰顶。躺在缚辇之上,浑然无觉的正是杜如晦,只见他紧闭了眼,半边身浸透了血水。一边手臂无知无觉地垂在缚辇外。
那两名兵卒小心地放下缚辇,把稳着手将他从缚辇过到胡床之上,地下又滴洒下点点血珠。
她一把扔开手中的长刀。发出“当啷”一声响,放佛那长刀会自己跳起伤人似的。继而一把抓住李世民的衣袍。抖着声音,半晌却问不出一个字来。
李世民按住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七娘,镇定些。他尚有意识,你且去同他说话,切莫教他睡去。千万撑持到赵医士赶至。”
穆清慌忙点头,抹去不知何时流出的眼泪,跌跌撞撞地跑到胡床边。半身的血水来自他右肩上的一道深深的创伤,似被钝刀所伤,创口皮肉外翻,狰狞可怖,早先流出的血已结成血痂半干,仍有血水向外渗出。
他微微睁开眼,想要扯出一个笑,却未笑成,只勉强动了动唇角。
“你且忍着些痛。”穆清一面说一面手已探到他肩部,四指按定他的肩膀,拇指使力朝着他锁骨上窝按压下去,疼得他皱眉闷哼一声。
“日后你不必再同我作诺,我再不信的。”她心中酸楚不忍,却也狠心又加重些力道按压,口中嗔道,“你诓了我随你走,却几次要将我撇下。说了不会有损伤,却又伤成这样。你且说说,我还能信你哪一句?”
他头脑已昏昏沉沉,眼皮忍不住地想要阖上,却也知若是此时睡去,怕是再不能醒了,便只拧结着眉头,竭力睁眼瞧着她满脸泪水,泣得似梨花带雨,此刻看来竟觉得煞是好看。
她滚热的泪珠子滴落了几颗在他冰凉的手臂上,教他的心也跟着暖起来。他神智渐抵挡不住情意,不觉暗想,便是将她带在身侧相随又何妨,若时刻要去赴死,终末能得见一眼她的眉眼,死亦无憾。
赵苍背着医笥从帐外冲将进来,边跑边扒拉着帐中众人,“还不紧着起开去,在此碍着路。”疾步至胡床前,见穆清正按压着他的锁骨上窝,点头赞许,“正该如此,迫住他的血脉,不教他失血过急。接着按压,莫松手。”
口中说着话,手里却不停当地处置着创口,有兵卒搬来几盆热水并干净布帛,赵苍擦拭清整过他的创口,自医笥中取出一枚绣针,一坨细生丝,穿针引线,直扎入杜如晦的皮肉中,每拉过一针,便拉出一条极细的血痕,痛得他一时倒清醒了不少。
“这针黹活计本该你来做。”赵苍一边聒絮,一边丢给穆清一块干净布帛,“你替他拭去血珠血线,莫教创口再糊上血污,碍着我缝补。”
定缝,压药,包扎,赵苍手脚麻利地一气儿忙完,末了掏出一块布帛,往他口鼻上一掩,“血已止了,且无大碍。眼下倒不必强撑着了,便睡去罢。”
穆清亦受用过此物,正是军中替代麻沸散的金洋花细辛萃浸的药帛,果不其然,不出半刻,他便气息沉稳,昏昏睡去。
☆、第一百一十九章 千金散尽(十八)
既已安稳,穆清紧绷着的心弦微微松弛了一些。刚才不曾与赵苍见礼,便自胡床边站立起身,矜重地行了礼。
赵苍却不耐受这些礼数,随意地挥了挥手,边背起医笥边向她道:“杜先生两年前受的鞭伤,亦在暑热天里,一应看护照旧即成。只这一遭气血亏损过多,此战下来伤兵众多,恐我分身无暇,药理你亦是通晓的,我只抄誊了方子禁忌予你,你自替他好生补养着。”说着便要出去打点伤兵。
“赵医士且驻。”李世民抬手拦道:“杜兄须得赵医士亲自看护。”
赵苍停下脚,疑惑地望着他,他却转向穆清,郑重道:“我将另有差事予她,怕是不能在帐中守着。”
赵苍略犹豫了一下,点头应诺。临出帐门又回头嘱咐,“性命虽暂保住了,但创口甚是凶险,一会子难免要发热,药石恐无力,但凭他自己熬过,只这一劫,熬过便无碍,熬不过,却是神仙难留。”
李世民使过眼色,左右亲随摒退了帐中一干人等,伫立在帐门口,不教人近前。穆清一心悬挂着胡床上昏睡的杜如晦,方才缝绕创口时,疼出他一头的冷汗,此时濡湿的衣衫虽已尽褪,但额角仍不住往外冒发冷汗。
她埋头专心地替他擦拭着冷汗,竟全然未留意到帐中除开李世民,其余人皆已退散。“七娘。”李世民的第一声唤她竟浑然未觉。
“七娘?”李世民也不待她回应,径自道:“杜兄他并非为突厥兵所伤,却是遭了自家这一方的砍击。”
听到这一句,穆清方才放下手中的布帛,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李世民。
他确信地点了点头,“是我长兄,此番雁门关勤王,他身在河东,未能兜住这差事,未料却遣了亲兵混迹于云定兴麾下。”
穆清眼中的怒火冲突而出,“确准了不曾?”
“我在阵中。一回身。竟见云字标的一名副尉正举刀相向,杜兄奋力迎击,彼时只当那郎将杀错了眼。想来杜兄亦能应对,便未多留意。待我再次回望,二人仍搏杀在一处,显见那副尉是有意要下杀手。我在阵中不得脱身。唤了人去助他,岂料往那边去的人半途遭人拦截。拖延了许久……”
“二郎怎知就是大郎亲兵?许是那云定兴布排下的?”穆清强抑着直冲上脑的怒气,恨不能将牙咬碎。
李世民低下头:“他豢养的死士不多,却俱精良骁勇,一向引以为傲。那些死士手肘腕内皆纹刻有梵字,意为毗沙门,正是长兄小字。我领人好容易脱了突厥兵的纠缠。赶将过去,杜兄已砍杀了那副尉。肩头却已然受创,他直指那人的手臂,撕割开他的衣袖去看,手肘腕内果真有梵字纹样。”
穆清怒极反笑,“他一贯瞧得起我夫妇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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