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湛却是一摇头,伸手推开那伞,又一合扇子,指着那碑文道:“徐门王氏。‘幼失怙恃’,故而宁愿死后不入夫家祖坟,而是葬在爹娘的身边以尽孝道。我隐约记得,状元公有篇纪念他亡妻的赋里就是这么写的。嗯,说实话,那篇赋写得真是感人肺腑,叫人印象深刻,只可惜我一个字都没记住。不过,话说回来,怎么我每次听到这么感人的故事,就总想着背后会不会另有什么故事呢?”
仿佛是接收到涂十五那含着不赞同的眼神,周湛一眨眼,赶紧冲着那墓碑拱起手,道:“是小子无礼了,不该对已经不在这世上受煎熬的人说这种不恭敬的话,还请……”
他忽地扭头问红锦,“我该叫她什么?我姑父的亡妻,也叫姑姑?好吧,暂且就叫她姑姑吧。”
又扭回头,对着那墓碑正而八经地作了个深揖,抬头道:“……还请姑姑见谅。”顿了顿,却是又口齿不清地小声咕哝道:“您有空的话,保佑着你那个孩儿一些吧,怪可怜的。”
他一转身,却是险些踩着紧跟在他身后的赵允龙的脚。自刚才在那边的山头上受了那么一吓后,这位侍卫长便打定了主意要跟牢这位爷——寸步不离。
周湛挑眉看看比他高出一头的赵允龙,忽地拿扇子一敲他的胸,道:“你说,刚才那兄妹二人,到底是好人呢,还是好人?”
听着周湛这荒唐的问话,赵允龙不禁一阵眨眼,摇头道:“属下不知。”
“啧,”周湛顿时不满地一咂嘴,“真没意思。”
他看看赵允龙,忽地又是一挑那八字眉,“要不这样吧。才刚你也听到了,那兄妹二人正忽悠那个丑丫头带他们去京城呢。要不,咱俩就拿这事儿打个赌如何?你就赌这兄妹二人是为了那个丑丫头好;我呢,就赌他们只是为了他们自己。怎样?”
赵允龙一愣,只傻傻望着周湛。
周湛弯眼笑道:“你呢,你就假装你跟我那姑姑姑父一样——啊,当然,那个姑姑不是我身后的这个姑姑——总之,你是相信人性本善的,你相信他们兄妹是无私的、是想要帮助那个丑丫头的,最多不过是顺便替自己捞点好处罢了。我呢,就装作我是个从不吝于把人心往最坏处想的小浑球,我坚持认为,那兄妹二人只是在利用那丫头,等她没了利用价值,他们会毫不犹豫一脚把那丫头给踹开。如何?”
他这番话,只绕得赵允龙一阵云里雾里茫然无措。他忙扭头求救地看向涂十五和红锦。
红锦和涂十五则都是知道周湛性情的,听着他这腔调,便知道,这位赵侍卫长的紧迫盯人大概是有些恼着这位爷了,且这位爷怕也因着刚才的事心里有些不爽,这才拿这位来醒脾胃。
于是这二人一个摇头晃脑地读着那碑文上寥寥无几的几个字,一个拿伞遮着大半个身子,却是谁都不曾搭理赵侍卫长看过来的无助小眼神。
见他们都不肯相助,赵允龙也只能自助了。他忙后退一步,向着周湛叉手一礼,苦笑着求饶道:“王爷还是饶了属下吧,属下就那点俸禄,如今大半都已经输给王爷了,可再也输不起了。”
“这好办,”周湛嘿嘿一笑,过去从涂十五的袖袋里摸出一叠银票,随手塞进赵允龙的手里,道:“现在你有赌资了。”
他这荒唐的举动叫赵允龙又是一阵哭笑不得——哪有人会先给人发钱,然后再逼着人跟他打赌的!
见他拿着银票,一副不知该收还是该放的尴尬模样,周湛不禁哈哈一笑,心情顿时好转了不少,便不再戏弄那赵允龙,回身站到涂十五的身旁,也抬头看着那墓碑道:“也就是说,这个王氏比我那个徐姑父还大了两岁呢。真是奇了怪了,这两户人家,一个是这深山沟里的平民农户,一个是城里的读书世家,怎么看都是门不当户不对,怎么就结起亲来的?而且,以那个徐翩羽的相貌看来,这王氏应该也不是个什么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啊……”
☆、第六章·父女情分
且不说这位景王殿下在坟山上发着什么奇谈怪论,只说那马氏急匆匆跑到翩羽大姨家,一进门,就果见那桌上放着只酒坛,她的丈夫王大奎和小叔王二奎正和妹婿吴木匠坐在一处说着话。
看着那酒坛,马氏只觉一阵怒火冲顶,冲过去便冲着丈夫和小叔喝道:“怎么还真喝上了?!家里饭菜都做好了,不回去吃饭好歹也提前支应一声啊!”
说着,又往桌边一坐,怒道:“我早说了,凡事就该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偏你们一个个顾虑这顾虑那,只把丫丫当个傻子似的瞒着。这么大的事,岂是能瞒得住人的?!这下好了,她问起来了,我看你们怎么回她!”
此时王大姑正在后院看着儿子和外甥们搭手修牛棚,忽听到前头传来马氏的声音,忙转身回屋,看着桌上的酒坛,想着之前她女儿捉弄六姐的事,便以为马氏是为了这事发火,忙笑着解释道:“大嫂你误会了,咱们身上还守着二嫂的丧呢,哪能真叫他们喝酒。这都是二丫头编出来戏弄你家六丫头的浑话,坛子里装的不是酒,是我泡的酸豆角,原想要叫大哥带回去……”
那吴木匠见她误会了,忙过来小声把马氏的话重又说给她知道。王大姑一怔,不由问马氏:“丫丫怎么了?她问什么了?”
马氏便把翩羽回来问她的话学了一遍,又拍着桌子道:“当年我就说了,这什么狗屁徐家,跟咱家门不当户不对,根本就不是什么好姻缘,”——却是不敢跟丈夫动手,只伸手一戳小叔的脑袋——“偏你们兄弟被人家忽悠着,竟真拿那两个老醉鬼的醉话当婚约!明明是他徐家要博个守诚信的名声,硬要娶了我们小妹去,又不是我们家上赶着要嫁的,偏他们把人娶了去后又那么百般看不上,只叫小妹一辈子都活得那么憋屈,最后竟还死得那么冤。依着我的意思,就该把丫丫她娘受的委屈全都告诉丫丫,偏你们还想着什么父女情分,竟在她面前替那个徐世衡藏着掖着,只叫她到现在都还以为她爹是个好的。今儿我只把话撂在这里,丫丫我宁愿养她一辈子,也绝不把她还给徐家!”
所谓长嫂如母,因王家老一辈死得早,这马氏在小姑和小叔面前甚有威信。且他们娘老子死时,翩羽娘还不满三岁,等于是这马氏一手带大了翩羽娘,故而姑嫂俩的感情又比别人更为深厚。
那王家兄弟虽说如今都已年过五旬,却都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听着马氏发火,兄弟俩对视一眼,一个闷闷地低下头去,一个从腰里抽出旱烟袋,默默点上烟。
王大姑看看两个兄弟,又看看坐在桌边抹着泪的马氏,过去扶着马氏的肩劝道:“嫂子别急,有话慢慢说。”又道:“大哥和小弟的想法我是知道的,他们不过是觉得,丫丫怎么说都是徐家的姑娘,就算咱们想要留下她,怕也是很难留得住……”
“怎么就留不住了?!”不待她把话说完,马氏便又恼道,“这几年徐家都当丫丫是个死人,连看都不曾派人来看过她,他们不要她,难道还不许我们家养着她?!”
大姑道:“话是这么说,可理不是这样的。怎么说丫丫都是姓徐,咱们再怎么心疼她,终究只是舅舅家,就是把官司打上金銮殿,也没个舅舅家能养外甥女一辈子的道理。丫丫的将来,终究还是捏在他们徐家人的手上。单是冲着这一点,咱们就不能叫她跟她爹生分了,丫丫将来还要靠着徐世衡呢……”
这句话,却是叫马氏又冒了火,瞪着大姑道:“靠他?!他若是能靠得住,母猪也能上树了!我看他和徐家人一样,都巴不得丫丫和她娘一起死了才好,不然他哪能这么些年对丫丫也是不闻不问?!也亏得他不敢来,他若敢来,看我不大耳括子把他扇回去!”
她这般跳脚,却是惹得王大奎一阵恼火,一磕旱烟袋,瞪着他媳妇吼道:“就你能!有本事,你倒是去扇扇看,看你能扇得到谁!”
所谓一物降一物,那马氏虽在姑嫂儿女面前咋咋呼呼,可面对丈夫,终究是缺了点底气。只是到底不服气,便瞪着一双眼怒视着那王大奎。
见他们夫妻二人对瞪着眼,大姑忙拦在二人中间,又对马氏道:“嫂子莫恼,大哥的意思是说,咱王家虽说在长山一带还能算是号人物,可出了这山,却是连放屁都不带个响的。那徐家可是县城里的大户,家大业大的,如今徐世衡又中了状元,咱家哪能斗得过他们。”又道,“我知道嫂子是既心疼小妹又心疼丫丫,可怎么说小妹都已经走了,咱们总要替活着的那个多想想。”
说到这,她不由又是一叹,“要叫我说,不管那徐世衡是觉得对丫丫有愧才不敢接了丫丫回去,还是他真把我们丫丫给忘了,我倒宁愿他和徐家永远都不要想起丫丫来。不然就算他把丫丫接回去,要不就是把她丢在徐家受搓磨,要不就是跟着他受搓磨——他如今娶的可是个公主,怕就算他有心想要护着丫丫,也要受那个公主的挟制……唉,连个徐家咱们都对付不了,丫丫若是再受了那个什么公主的委屈,咱们就更是没法子插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