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湛的眉一动,这才知道,除夕那天他跟许妈妈说的话,都叫翩羽听了去。
“只要你愿意叫我陪着你,”翩羽握紧他的手又道,“我愿意一直陪着你。”
周湛垂眼看着她的手。他还记得,一年前她的手像只小鸡爪子似的,又黑又瘦。经过一年的精心调养,那纤细的手指仍如当初那般纤细,却因着终于养白皙了而显得修长美丽。她的手,看着仍还是瘦,却已有了一种瘦不透骨的风情。
她紧握着他的手,叫他能轻易就感觉到她指间的力道。他翻过掌心,将那只几乎只有他手掌大小的手合在掌心里,微微搓揉着。
这暗藏着力道的纤细手指,这般搓揉起来,却是有着一种令人神魂颠倒的柔软。
周湛默默把玩着翩羽的手,指尖细细搓摩着她柔软的掌心,垂着眼柔声道:“没有谁能一直陪着谁,谁都不过只是别人生命里的一个过客。你我能遇上,是缘分,缘分尽了,也就该散了。”
他浅淡笑着,以另一只手勾起她的脸,“瞧这张小脸,越长越漂亮了呢。”又道:“你现在还小,别那么急着长大,等将来我们的缘分尽了,你该嫁人了,我会好好把你打发出门的。到那时候,自会有这么一个人,他不是你生命里的过客,他会一直陪着你,陪你一辈子。这样的一个人……”他微顿了顿,“我会好好帮你看着的。我会帮你细细挑选,我会叫你这一生都无憾的……”
他的声音低沉而柔软,却是越说到最后,那声音就越是微弱,直到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一般。
这略带忧伤的声音,顿时就叫翩羽想起除夕那天他的话。她蓦地一收手指,握住他那只一直搓摩着她掌心的拇指,急道:“可我只想陪着你,陪你一辈子都可以!”
周湛一怔,抬眼看着她。
她的眼眸,阳光下看,呈茶色;室内暗处看,则如猫眼般乌黑发亮。
这似猫般溜圆的眼眸中,盛着她满满的至诚。这至诚勾得周湛满心的柔软,又引得他满心的伤怀。
这孩子,就跟只幼猫似的,被他捡了来,便真当他是她一辈子的依靠了呢。
且……
直到如今,她仍单纯一如孩童,怕还不知道她这话,叫人听了去,会引起不该有的误会吧。
“傻话,”他覆着她额头的手,延着她的脸颊缓缓抚下,然后托住她的下巴,以拇指抚着她略翘的下巴,笑道:“你再怎么像个假小子,终究仍是个姑娘家。是姑娘家没有不嫁人的,哪能陪我一辈子。能陪你一辈子的,只有你未来的夫君。”
那一刻,翩羽差点就要说出,“你做我的夫君好了”,话到了嘴边,她才忽地反应过来,那脸一红,硬生生把那句话重又吞了回去。
只是,她在他的面前,一向是本摊开的书。她那急促闪开的眼,他又哪能读解不出来。
他微笑着又道:“至于我,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娶妻生子。”
翩羽一怔。
周湛又是一笑,“之所以挨罚,就是因为这个。”
“可……”翩羽一阵张口结舌。她记得太后还在世时就开始替他说亲了,可那时候也没听他说他不想结婚的话啊!
再一次,周湛看懂了。像逗小猫似的,他勾了勾她的下巴,又笑道:“以前我是想,娶谁不是娶,娶回来也不过是个摆设。可后来听你说了你的娘事后,我就不这么想了。既然我已经在这船上下不去了,何必再拖一个无辜的人上船。”
翩羽忍不住就眨了眨眼。她的话,不出口周湛都能明白,而周湛的话,即便说了,她觉得她也还是没听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周湛拍拍她的头,“我是自言自语呢……”
*·*·*
晚间,翩羽做了个梦。她梦到周湛在一艘船上,她也想上船,可那漾着波浪的水让她很害怕。她冲着船上的周湛大叫,周湛却在那船上对她一阵坏笑,告诉她,这船上没她的位置……
多年不曾再做过恶梦的翩羽,忽地就惊醒了。
醒来后,梦里的水和船都不见了,留在她脑际的,只有那个立在船头的人影。
那个拿着扇子,冲她挑着八字眉坏笑的人影。
翩羽翻了个身。想着周湛,她只觉得心头一阵乱跳,那股奇怪的,酥酥麻麻、令人心头发痒的感觉,又一点一点地缠绕上她的心头,将那点恶梦挤得一点儿影子都不剩,只剩下那挑着八字眉坏笑着的眉眼……
☆、第一百一十七章·亏得你不懂
次日一早,翩羽如往常那样,从西角门进了清水阁。才刚一进中院,便听到前院传来“铎”的一声轻响。
那是周湛在前院练着射箭的声音。
想着他膝上的伤,翩羽的眉顿时就是一皱,转身便去了前院。
前院的廊下,只有负责陪练的小厮悄然一个人站在那里侍候着。周湛则站在庭院里,正全神贯注地拉着弓,对面的箭靶上横七竖八地戳着十来枝箭,显然他已经练了有一会儿了。
见状,翩羽满肚子意见地噘了噘嘴,倒也没出声打扰他,只站在他的身后,和悄然一同默默看着他练箭。
此时太阳才刚刚升起,金色的阳光无遮无拦洒在周湛的身上,在他的身前留下一道长长的投影,直衬得他的身姿愈发地挺拔修长。
朝阳下,他那头乌黑的发学着翩羽,只在头顶高高束成一束马尾。那汗湿的青色练功服紧紧裹着他的宽肩,也勾勒出练功服下收紧的背部肌肉,以及那隆起的肌肉间,微微凹陷的脊背线条。
这道凹陷,莫名就看得翩羽一阵口干舌燥,她忍不住吞咽了一下,把周湛一阵上下打量。
周湛这一身装束,几乎和一年前一模一样,连掖在牛皮护腰下的袍角都是一模一样,却不知为什么,她竟如头一次看到般,直觉得他这么打扮是那么的好看,好看得令她忍不住就想伸手去摸摸他……
她悄悄伸舌润了润突然有些干的唇,歪头看向仍拉着弓对着箭靶的周湛。
周湛并没有戴护腕,练功服的衣袖随意卷至肘弯处,露着一截白皙的手臂。那手臂,因拉着弓而肌肉紧绷。紧绷着的肌肉线条流畅而优雅,看得翩羽不由又是一阵心旌摇曳……
周湛拉着弓,对着那箭靶看了良久,终是叹了口气,松了弓弦垂下手臂。
箭术要领,便是要专心致志,偏他一早起就心烦意乱,虽说不曾脱靶,却也不像以前那样,想射到哪个点就能射到哪个点。
而叫他心烦意乱的事,却是令他想起来就……
那曾在半梦半醒间惊醒了他,令他既感到无地自容,又忍不住一再回味的感觉,瞬间再次升上心头。
他正值青春,原本晨间就是极容易冲动的时候,偏那时候,他竟梦到了她,梦到她那柔若无骨的手,以及她的手,对他所做的事……
若不是及时梦醒,怕是他又要出了这些年来第二次的丑了。
只是……
只是,那被勾起的欲念,却是叫他辗转反侧再难入眠,终于还是不得不悄悄做了那等不堪为别人所知的难言之事,这才勉强压下-体内的火热。
只是……
只是,等他从畅意中清醒过来,却是悚然发现,那时候,他脑际闪过的人影,竟都是她……
那个眼眸清澈,一如孩童般纯真的孩子……
而这一回,他却已经不能再拿梦境开脱了……
他叹息一声,收敛了心神,才刚要再次举弓瞄准,忽地感觉到身后有些异样,蓦然回头间,恰正对上脑海中那双清澈的眸子。
周湛吓得倒抽一口气,蓦地后退一步,厉声喝道:“你怎么在这里?!”
初升的阳光洒在翩羽的脸上,映得她那双眼眸更显明亮。微翘的鼻尖下,一张红唇水润润的,看得他的喉节忍不住就上下滑动了一下。
听着他声音里的严厉,翩羽不高兴地一嘟噜嘴儿,“爷膝上还有伤呢!也太不知道保重自己了!”说着,又不满地横了悄然一眼。
周湛众多小厮中,悄然是最憨厚的一个。见翩羽拿眼瞪他,他一阵憨笑,以眼角瞟着周湛小声替自己辩解道:“谁能拦得住爷啊……”
翩羽拿悄然问罪的这一点时间,恰好够周湛收拾起他那不能见人的思绪——也亏得这世上没有照妖镜,他心里的所思所想只有他一人能知。他忍不住庆幸地想着。
等翩羽转过头来,再次以不满的眼神瞪着他时,他已恢复了平静,冲着悄然做了个手势,令他退下,又问着翩羽:“这一年,你怕是都不曾练过箭吧。”
那是自然的,一来山上没那个条件,二来,翩羽对箭术的领悟力极差,故而她才不会那般自虐呢。
见她避着眼,周湛微微一笑,亲自过去,从墙上摘下当年特意给她订制的小弓,一言不发地递到她的面前。
翩羽就跟看个死敌似地瞪着那弓,半晌,抬头讨好地对周湛笑道:“还是爷自个儿练吧,我在这儿陪着爷就好。”
周湛不语,只默默挑了挑眉头。
看着他的八字眉,翩羽重重地叹了口气,塌下双肩,有气无力地接过那弓,下到庭院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