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知道,无声也只能管着一楼,二楼是周湛的禁地,只有少数几个小厮被允许上去打扫。
想到小厮,涂十五不由就想到翩羽那个假小厮。想到翩羽,刚才南窗内嵌着的“那幅画”就又从他的脑海里冒了出来。
周湛虽然对谁都是嬉笑怒骂没个正形,可涂十五却知道,其实他骨子里对谁都保持着距离。即便是他们这些被他收留的人,他可以信任他们,可以跟他们成为朋友,可以一同谈天说地,可那心底最深处,他对他们则仍是有所保留的。整个府里,唯一一个能叫周湛放下所有戒备,愿意近距离去亲近的,就只有那个笑起来如阳光般温暖的孩子。
想着吉光的真实身份,涂十五不禁一阵踌躇。王爷如今也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了,偏他在这种事情上从来不曾露出过什么痕迹。若说他是对那孩子上了心,依着王爷的禀性,该早早就替二人的将来做了筹划才是。可瞧着王爷的模样,又不像是有什么未来的计划。偏他又和那孩子那般没个界线的厮混着……
他正胡思乱想间,就听得那边楼梯上一阵脚步响动,扭头看去,只见沉默领着三四个小厮从楼上下来了,最后那个怀里抱着个枕头的,正是翩羽。
楼下有丫环见了,不待人吩咐,便过去从沉默和翩羽等人手中接了那被褥枕头,拿到后面去晾晒。
沉默则和无声低语了几句,便要领着他所统管的小厮们往院外去。翩羽原正在那里理着卷起的衣袖,见楼下的丫环们都在忙碌着,偏沉默竟要领着他们出去,忍不住出声问道:“我们不帮忙吗?”
沉默看看她,一时沉默不语。打他知道这“吉光”不是个男孩后,他就不知道该以什么分寸来对她才好了。拿她当个正经小厮使唤吧,人家是个小姑娘。若说当个丫环使唤吧,偏她又沾着个小厮的名头……且不说,爷对她还有着种种不同,叫他是轻不得又重不得……
他这里沉默不语,无声和他搭档多年,便主动接过去笑道:“我们也快好了。”又看着翩羽的手指道:“爷不是叫你歇着的吗?”
“不碍事的,”翩羽憨笑着,把那受伤的手指递到无声的面前给她察看,“那些打扫的活我都没沾。瞧,都没沾到灰呢。”
对于翩羽能上二楼,涂十五则既觉得惊讶,又不太惊讶。他自然知道周湛的怪癖,可既然他都能亲自给她上药了,叫她这般随意出入他一向视为禁地的二楼,也就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那边,沉默不知说了句什么,便领着他的人都走了,翩羽见状正要跟上去,忽然看到涂十五仍站在廊下望着她。她想了想,跑过去跟沉默说了一声,便过来问着涂十五,“先生怎么还在这里?”
涂十五一声叹息,也不知道是满肚子忧虑无人述说,还是心里有别的计较,对翩羽道:“你也知道,长史大人到任都一年多了,可我们爷就是不肯见他。如今外面有好多事等着王爷做决定呢,爷这么避着人家,也不是个事儿。”
景王府的规矩,内外有别。翩羽原只是好奇问了一声,不想竟引出涂十五这番话来。她略想了想,便有些猜到了涂十五的意思,扬着眉道:“先生跟我说这些,不会是想叫我劝着爷吧?”
涂十五再次叹息一声,无奈道:“爷的性子,又岂是个听人劝的,我只是自个儿发愁罢了。如今爷才刚回来,朝中事多,且不说皇上要给王爷在朝中安置职位的事,就说爷的婚事,也要爷拿个主张,长史大人那里才好知道下面该怎么办。偏如今爷连面都不肯见上一见……唉,都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今我也只能尽着我的力来劝着爷了。”
又叮咛翩羽道:“这些是外面的事,跟你无关,你听听我的牢骚也就算了,我可不是叫你去劝爷什么的。爷的规矩想来你也知道,他最烦人不知进退了,可别因着我,倒带累了你。”
话虽如此说,他心里打着什么主意,怕只有他自个儿知道了。
翩羽垂眸一阵沉思,半晌,忽然抬头问涂十五,“先生可知道,爷因着什么才被提前从皇陵里放出来的?”
她这突然的一问,倒把涂十五问得一愣,想了想,答道:“是因为宫里的团圆宴。皇上想着,这是太后过世后的第一个新年,所以才命人把王爷放了出来。”
翩羽听了心头忽地就是一沉,紧跟着,却是莫名一阵雀跃。周湛被放出来,原来是皇上要他参加宫里的团圆宴,偏他没去,竟是和她一同过了个新年……
想着周湛的任性,翩羽一阵心忧。想着他是为了跟她一同过新年才这般任性,她忍不住又咬着唇一阵微笑。
见她脸上神色时忧时喜,竟不像是把他刚才那番话听进心里的模样,涂十五想了想,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又道:“皇上那里会给王爷派什么差事,怕是没我们挑捡的余地,可王爷的亲事,王爷总该重视起来才是。”
王爷的亲事……
想着这几个字,翩羽只觉得心头一阵古怪,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感觉竟有些像吃坏了肚子般地一阵翻腾。
涂十五叹着气又道:“宫里给看的那几家,说起来都有问题,不是姑娘不出众,就是后续很麻烦,看着都不是什么好姻缘。倒是白大人提的那几家,有几个不错。只是,那也总要王爷能看得上才行,偏王爷……”
翩羽忽地打断他,“我倒是听爷提过一句。他说他不想成亲来着。”顿了顿,又反问着涂十五,“你知道爷为什么会这么说吗?”
涂十五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说法,不禁吓了一跳,按着翩羽的肩问她:“你是什么时候听爷说的?他为什么不想成亲?还是说,他有看中的人了?”
他想着,王爷那么说,不会是真看中这丫头了吧?又想着以这孩子的模样,配着王爷虽有些差,只要王爷喜欢就成。再想着她身后的状元公和长公主,忽地又觉得这门亲事能不结还是不要结的好,对王爷没什么进益……
他那边一时思绪万千,翩羽则忍不住翻了个眼,噘着嘴道:“我哪知道,所以我才问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得身后传来一阵动静。二人扭头看去,只见那浴室的门开了,周湛身上只穿了件单衣,手里拿着块大巾子一边擦着湿淋淋的头发,一边正要出浴室。
看到他们,他不禁意外地一抬眉,“你们站在这里做什么?!”
见他身上只穿了件单衣,翩羽忙不迭地过去,从他手臂下钻进浴室,拿着早就放在一边的薄袄,踮着脚尖往他肩上一披,嘴里抱怨道:“这可是二月天,冷着呢!爷就这么出来,也不怕冻着!”说着,便老实不客气地将他推进了清水阁。
周湛沐浴时,原有缄言和寂然两个小厮守在门外的,因涂十五和翩羽在说话,那二人听着就有些分了神,故而周湛这边开门时,他二人竟一时不曾回过神来,因此才叫翩羽抢着先手。
那两个小厮对视一眼,心下顿时一阵不满。缄言的不满则更甚。
缄言原是侍候周湛上学的,打从周湛将他放在家里,改带翩羽去上学后,他就对这“小子”没一点好印象,觉得“他”甚是会钻营,如今见翩羽竟无视他和寂然两个,当着他们的面抢了他们的差事,便悄悄给寂然递了个眼色,二人同时在心里给这“小子”记了一筹。
这时,那些负责清扫整理的小丫环们已结束了工作,阁里早被收拾一新。缄言和寂然抬过炭盆,翩羽便将周湛按在椅子上,又接过他手中的巾子,打算替他拭干头发。
那缄言看了,便又给寂然递了个眼色。
寂然想了想,过去要接翩羽手中的巾子,低声道:“我来吧……”
见他去接巾子,周湛立时就皱了眉。以往他从不肯叫人碰他,府里的下人们也都知道这个规矩,只有翩羽不知道。可她能碰他,这却并不代表,他的那些规矩就因此而废除了。
周湛皱着眉,才刚要开口,就听得寂然又道:“……你手上有伤。”
周湛这才想起来,翩羽的手指上还带着伤,便回头从翩羽手上拿过那巾子,自己给自己拭着头发,又冲着寂然和缄言两个挥了挥手,回头问着翩羽和涂十五:“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周湛那皱眉的瞬间,自然没逃过一直小心注意着他的缄言寂然和涂十五。两个小厮对视一眼,心头各有想法,便都垂首退了出去。
涂十五那里则又是另一番思量。他正想着要怎么开口,就听得翩羽直言说道:“涂先生觉得你应该见一见长史大人。你不开口,前头有好多事都没法子办呢。”
顿时,涂十五心中就是一凛。且不说这不分尊卑的一个“你”字,就周湛的那个脾气,怕是再没人有涂十五清楚了——那几乎就是个赶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倔驴脾气。王爷刚才已经明确拒绝过的事,这会儿他想再提都要仔细斟酌再三,不想竟叫这丫头就这么不带拐弯地直接揭了出来……
他不禁一阵暗暗着急,虽说他动了点小心思,想要翩羽往周湛面前递一递话,可同时他也不想看到翩羽吃亏,便忙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