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一颤,忍不住就又偷眼看了一眼圣德帝。却只见他已经移开了眼,正从冯大伴的手中接过一个茶盏,竟是又换了个话题:
“过了年,你也十八了,学院里你原就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去了也是白耽误功夫,以后就不用再去了。”圣德帝说着,又问太子,“依你看,给他安排个什么差事好。”
周湛这才明白,之前圣德帝什么会叫他听到他和太子的那番对话,原来是想把他也拉进朝堂的那潭浑水里去。
他立马皱眉道:“我这性子,怕是当不得差。”
圣德帝停了那拂着茶碗的碗盖,从眼皮下方看看周湛,冷笑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既然知道,就从明儿开始慢慢学起来。”他放下茶碗,又道,“如今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总不能一直叫你这般游手好闲着,明儿说亲都说不到个好姑娘。”
听到“说亲”二字,原已有了心理准备的周湛忍不住还是一抬头,见圣德帝和太子都在看着他,他头脑一热,梗着脖子道:“我不成亲。”
……
于是,时隔一年,因为怕连累了翩羽而辛苦忍了脾气的周湛,还是因为自己的亲事,而叫圣德帝没能忍住脾气,罚他在勤政殿的廊下跪了一晚上。
这还是因为有太子替他求情,加上他如今到底已经十八岁了,圣德帝要给他存颜面,不好再像以前那般像对个孩子似的动不动就打他板子。
看着廊下仍梗着个脖子的周湛,太子忍不住压低声音劝道:“以前也不曾见你这般倔,不过就是娶亲嘛,娶回来,还不是你爱干嘛就干嘛。”
周湛一阵沉默,半晌,才道:“诚如大哥所言,娶谁回来都没什么区别。只是,对于我们娶回来的那个人,这样做,公平吗?”
☆、第一百一十六章·岁月静好
周湛回到清水阁时,已经是第二天的近午时分了。
跪了一夜,虽有太医处理过,膝盖到底还是伤着了。他扶着沉默的肩,一瘸一拐地来到内院花墙门前,一抬眼,就看到空无一人的内院里,翩羽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廊下台阶上,正以一只手撑着下巴,脑袋一垂一垂的,像点豆子似地在打着盹。
二月的阳光柔柔投在她的身上,顿让人感觉一阵春天到来的温暖。
周湛放开沉默,又冲他挥挥手,将他和随侍在身后的众人全都赶开,这才独自一个人瘸着腿,缓缓往那廊下过去。
他才刚走了两步,就只见翩羽支着下巴的手一滑,整个人险些栽倒,顿时,她就醒了。
翩羽惊醒过来,一抬头,就见周湛站在院子当中,正笑眯眯地望着她。
不知为什么,只是看着他,她就觉得满心的欢畅,便也笑弯了眉眼,跳下台阶,冲过去,站在周湛面前歪头脆脆地叫了一声“爷”。
寂静无声的庭院里,顿时就响起一个软软糯糯、甜甜嫩嫩的声音。这声音,直挠得周湛一阵莫名心痒,痒得他直想把她搂进怀里乱揉上一通。
只是他才刚一抬腿,不想膝上传来一阵刺痛,他忍不住就是一弯膝。
翩羽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抱住他的胳膊撑起他,一边急急问着,“怎么了怎么了?”一边大声招呼着被周湛丢在中院里的沉默等人过来帮忙。
沉默等人才刚抬腿,就只见周湛扭头冲着他们一摆手,以眼神制止他们过去,一边从翩羽怀里抽回手臂,伸手搂住她的肩,扶着她慢慢上了台阶。
翩羽见状,忙也放开了他的手臂,改而揽住他的腰,一边用力撑着他,一边焦急询问着:“又、又打你了?”这般问着,那眼泪便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起转来。
听着她原本清脆的声音里忽然含了浓浓的鼻音,周湛垂眼看去,意外看到她那浓长的睫毛上竟沾了泪,便随口调笑道:“打的是我,你哭什么?”
这一声儿,却是出乎他意料地实实招下了翩羽的泪来。眨眼间,那盈睫的泪珠便静静落下,在清水阁那如镜面般光洁的青砖上,溅出一朵小小的泪花,直看得周湛一阵发愣。
耳旁,只听翩羽抽着鼻子小声嘟囔道:“疼。”
疼,是她替他疼。是心疼。心疼他。
周湛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暖流瞬间刷遍全身。那原本在庭院里时就已经在涌动着的意念,顿时便压抑不住了。他手臂一圈,一把将她环进怀中,以双臂圈着她,又将鼻子埋在她的发间,柔声道:“我没挨打。”
翩羽的心思全都放在他的“伤”上,却是没想到他会忽然抱住她,那瞬间不禁一阵呆怔。
呆怔了片刻后,她才反应过来他所说的话,才刚要抬头反问,一吸气间,忽地便又闻到了那股令她颇为怀念的气息,到了嘴边的话顿时就卡在了喉咙里。
她小心嗅了嗅鼻子,确认那股松针般冷冽的气息果然是从周湛身上发出来的,不禁又大大地吸了一口气。
王家庄的后山上就有一片松林,可她竟是第一次发现,她竟这么喜欢闻这股味道。
二人靠得这么近,周湛岂能发现不了她又在他的怀里一阵乱嗅,忍不住一阵微笑,低头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道:“你可真是属狗的,乱嗅什么呢。”
翩羽抬头,正要问他身上这股味道是哪里来的,不想忽地就看到,他那双桃花眼里自己的倒影。
那漂亮的桃花眼,眼角微细,眼尾飞扬。修长的眼睫虽没她那般浓密,却很长。长长的睫毛倒映在那双剪水秋瞳中,莫名就叫这眼里染上了一抹神秘的阴影。
阴影下,她的影子格外清晰。
见她那么呆呆地凝视着他,周湛顿觉脑中一空,竟也如中了蛊般,静静地凝视着她。
廊下,那空无一人的庭院中,初春的阳光柔柔洒了一地。微风过处,植于堂前的西府海棠摇曳着初醒的身姿,逗得一只雀儿跳上枝头,隔着那才刚刚萌芽的新枝,冲着堂上一阵好奇啾鸣。
那一刻,恰如堂前匾额上所题的四个字:岁月静好。
静好的岁月中,仿佛连雀儿都不忍打扰了这份宁静一般,又一只雀儿悄悄飞来,要将那只好奇的雀儿领走。好奇的雀儿粗枝大叶,振翅间不慎摇动枝叶,发出一阵“沙沙”的碎响,却是到底毛手毛脚地破坏了这份难得的静谧。
翩羽一眨眼,只觉得心头一阵莫名震荡,她蓦地垂下眼去。
而那垂下的眼,却又恰好叫她看到他环在她肩头的双臂。
顿时,一股羞涩不知从何而起,她本能地一猫腰,便从他的手臂下钻了出去。
“你你、你没挨打?”她结巴着,不自在地避着眼问道。
从二人相识初起,周湛便不曾当她是个女孩儿,总是爱对她动手动脚。像这样把她环在胸前,其实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可不知为什么,偏这一次,竟叫她忽地别扭起来。
而最叫她不解的,是她这会儿的感受——那胸口下,竟似有什么东西在悄悄萌动着,抽抽的疼,麻麻的痒,酥酥的柔软……
这从没有过的感觉,令她有些无措,也有些不安,还有些……雀跃……
直到翩羽忽地从他手臂下钻出去,周湛才回过神来,顿时,那心脏如烈马奔腾般一阵激跳。看着她嫣红的双颊,他竟也忍不住红了脸。
“咳,”他抬拳遮在鼻下轻咳一声,应着翩羽的话道:“没,就罚我跪了一晚上。”
翩羽听了,那忧心立马就盖过了心头的不自在。她过去扶住他的手臂,不绝口地问着他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喊太医,又将他扶过去坐下,往他身旁一蹲,便伸手去拉他的裤管,想要亲眼看一看他膝盖上的伤情。
周湛按住裤脚,对她笑道:“别担心,就是有些青了而已,太医已经给上过药了。”又抚着翩羽眼下的青痕道:“怎么?这是还没休息过来吗?看你,眼下都青了。”
翩羽一阵摇头。昨儿周湛进宫后,她才忽地回过味来他最后那句话的意思。
如今周湛怎么也已经十八了,且太后也过世了,圣德帝论起来只是他的伯父,他怎么也没理由再“留宿宫中”才是。唯一令他不能回王府的原因,也只有他又受罚了。
这么想着,她便怎么也睡不着了。一大早,天不亮,她就跑到清水阁里守着了。周湛的清水阁,原就管得极严,除了必要的打扫时间,这小楼上轻易都不许人靠近。唯一能随意去留的,也只有“吉光”这最受宠的“小厮”。
“都怪我,肯定又是我连累了你。”翩羽替周湛揉着膝盖,垂着头一阵自责。
周湛将手覆在她的额上,推着她抬头,道:“不关你事。”
“那你为什么受罚?”翩羽问。
周湛道:“反正不是因为你。”
“这不公平!”翩羽忽地放下手,挺直着脊背半跪在周湛的膝前,鼓着两腮瞪着他道:“我的事情你什么都知道,你的事情偏你什么都瞒着我!”
她这气呼呼的小模样,顿时就逗得周湛又是一阵手痒,捏着她的脸颊道:“我的事,就算告诉了你,你能怎么帮我?”
“就算帮不了,跟我说说,你心里总能好过一些吧!”翩羽拉下他的手,又将他的手握在掌心里,望着他诚挚说道:“就像太后去世那会儿,我安慰不了你,至少我可以陪着你啊!你不是说,你留我下来,是想叫我多陪你几年的吗?我想陪着你,我想要知道你为什么高兴,为什么难过,为什么会被罚,就算我什么都帮不了你,我至少可以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