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沈千染缓缓抬首,眸光幽然绵长定在上方的一盏长明灯上,胸口处微微起伏,唇瓣启启阖阖,却久久不语。
此刻,青烟氤氲缭绕罩在沈千染脸上,那双皓眸笼得一潭清泓,隐隐浅动,脸色却静若湖水,看不出有丝毫特别的情绪。
兰天赐并不打扰,环顾四周,七根青烟呈北斗的方位徐徐袅袅,从不间断。
在这佛堂上方,是一盏长年不灭的灯,沈千染每年冬季的某一天,都会来这里静坐一天,不饮不食不言不动,在那一天,谁也不允许进来,便是兰亭,也被拒于门外。
兰天赐的弟弟妹妹兰缜祉和兰缜平一直不知道这盏灯是为谁点亮,但兰天赐知道,这盏灯既是为他而点,又不是为他而点。
在沈千染心中,那孩子名唤沈天赐,只活了五岁,天生残缺,是沈千染前世时生下,后来,被庶母所害,母子双双死于地窖之中。
虽然兰亭逆天改命,让时光回溯,沈千染重生在十四岁那年,她努力改写命运,生下健康的孩子兰天赐。
可兰天赐知道,沈天赐这个孩子一直活在沈千染心底最柔软的一方角落。
曾经,兰天赐也曾劝沈千染放下,但沈千染却说,她一年只要一天来陪伴沈天赐。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千染眼角带着一丝浅淡的疲惫感伤,默默地垂了首,却发现地上两道人影,一惊,转了身,看到兰天赐含着笑静静地望着她,似乎在说:娘亲,赐儿很好,娘亲别挂念,娘亲别伤心……
沈千染眨了一下眼,眼角的泪痣象是要落了下来般,兰天赐果断上前,抱住了沈千染。
“赐儿,夜深了,我们出去吧。”沈千染很快就敛了所有的情绪,牵了兰天赐的手,很快步出佛堂。
堂外,月色明媚,摇曳的繁枝偶伴虫鸣,如一曲夜歌,吹散了愁绪。
沈千染眸含微微愧色,“瞧,都怪娘亲,好好的,把方才的谈话打乱了。接着说说,夏家后来如何了?”
“那次夏家除了破产,还被债务缠身,追债人与武林人士勾结,致夏家灭门,只有夏凌惜和夏凌月逃了出来。夏凌惜为了拿回家族的矿山,三年前,与谢卿书签下了协议,她用玉雕之术,雕出高仿赝品,利用谢家的名号在双缘拍卖行拍卖,赚取银子,而谢卿书则从中得利。”
沈千染疑道:“协议?他们是假夫妻吧。”
兰天赐灿颜一笑,瞬时,如冰雪盖住了月光,少顷,轻轻地应了声:“嗯!”
沈千染挑眉,下一刻,心中了然,暗中谓叹一声:一根情弦终于被拨动。
兰天赐续道:“当年的赌石惨祸,祸及无数玉商,死伤无数,活下来的孩子,有玉雕手艺的,很快被人收养,成年的,有一技傍身,去了别的玉坊做工匠。但还是有三十几个老人和孩子无技傍身,流落街头,这些人后来全部被夏凌惜找到,如今安排在扬州珀洋镇,这些年,夏凌惜一直用双缘拍卖行的名誉支助幸存的老人和孩子。”
沈千染感叹道:“很有心的一个孩子。”
沈千染突然疑惑道:“十一年前夏家灭门,三年前,夏凌惜才与谢卿书做了假夫妻,那中间的八年呢,夏凌惜去了哪里?”
“夏家灭门惨案发生当夜,夏凌惜从火场里逃出。”
夏凌惜是西凌登记在册的玉商,暗卫很容易调集到她所有的信息。
夏凌惜家族灭亡时,年仅十一岁,因为她是夏知儒的孙女,继承了其祖父的衣钵,小小年纪拥有一手玉雕的绝活,当年有很多玉商提出收养她,被夏凌惜拒绝。
她支身潜入东越的泯山,在那里偷偷采玉,并将玉石雕刻成高仿的赝品。她相凭此赚取银子,有一天,买回祖业,重新让夏家的名号在玉界里发扬光大。
可惜她年纪小,又无正经的玉坊商号,且不能暴露自已是夏家的后人,她所雕出来的玉饰赝品很难脱手。
所以,这才促使她和谢卿书合作,俩人经过几次合作后,皆感到这是生财之道,为了合作方便,夏凌惜在十九岁时,嫁给了谢卿书,并把庶妹带进了谢家照顾。”
“赐儿,“沈千染停住脚步,面对着儿子,眸光带着浓浓的探究之色,”夏凌惜十一岁在泯山,泯山就是当年你失踪之处,是不是那半年时……”
“是,儿臣失去的记忆中的……半年,便是在那里,遇见她。“他微微仰首,夜色润泽无声,微风廊道上朵朵的凌霄花,蔌蔌轻抖中,如千只蝴蝶在夜色中采蜜,就是这样的景色,也丝毫走不进他的眼底、心底。
他不敢对沈千染说,他曾在那里和夏凌惜在一起两年,更不敢说,这一段岁月已被凤南天抹去,在篡改的命运中,他没有进入泯山,而是走进了另一条岔道,进入了丛林,与夏凌惜所隐居之处仅一崖之隔。
被篡改的命运中,他和夏凌惜从不曾相逢过,所以,在玉缘拍卖行,重生后的夏凌惜看到他时,没有一丝有关他的记忆。
他不敢道出这些真相,他怕沈千染为他担忧。
沈千染自然无法猜到这一层,她只感叹人与人的缘份从来不是无缘无故,那么凑巧,钟亚芙带了谢良媛入宫,让她为谢良媛诊治。
兰亭不愿她操劳,摆了赐儿一道,让赐儿接手谢良媛,让两人重逢。”良媛的身子真让人担心。“沈千染微蹙,心头带着婉惜之意,”那夏凌惜又是怎么死的?”
兰天赐唇角微微一压,月华融进眸中,如同罩了层冰,“被谢家的养女周玉苏,谢卿书之母钟雯秋,夏凌惜之异母庶妹夏凌月,三人联手谋杀。”
“怎么又是亲人,这都为了什么?“沈千染瞬间忆起脑海中那些散不去的阴霾,胸臆间一堵,她当年也是死在亲人手上。
重生后,她屠尽仇人,亲手打造炼狱,将害过她仇人一个一个的推下去,可时光任冉,她每每忆起,心口总有一部分是缺失的,她明白,手上粘了亲人的血,很难彻底洗刷干净,这也是当年兰亭,一直劝她放下心中的恨,要杀,他来替他杀。
可当年的她,恨天恨地恨佛主,哪里听得进这些话。
时过境迁后,每到午夜梦回,回想过去,思绪总是笼上一层淡淡的烟缭,心里总有一个地方是空落落一片。”说来也巧,当年赌石的玉商中,受夏家牵连的还有周家。“调查到夏凌惜已死,暗卫不到三个时辰,便将周家的资料呈现上来。
周玉苏的父母也参与了那场豪赌,周家紧随夏家一夜之间破产,并被灭门。周玉苏和她姐姐周以晴被钟氏收养,但周以晴只在谢家呆了一年,便离去。”周玉苏杀夏凌惜是因为家仇?”
“周家灭门时,周玉苏年仅六岁,比起十一岁的周以晴,周玉苏对那场劫难并没有刻骨的记忆。“兰天赐看着天际的一轮皓月冷冷而笑,琉璃色中央一潭浓墨攸的射出一道寒澈的眸芒,”周玉苏仅仅为了私恋谢卿书,求而不得,忌恨夏凌惜。而其养母钟雯秋,窥视夏凌惜手中的双缘拍卖行的股权,想成为女商,进而牢牢掌握谢家内权。夏凌月则更可恨,夏家破败时,她流落街头,是夏凌惜找到她,给了她一个栖身之所,后来,夏凌惜嫁进谢家,她暗恋谢卿书,希望名正言顺成为谢卿书的妾氏,参与了谋杀。还有一个帮凶,丫鬟珞明,是谢卿书的通房丫头,也只图个名份。”
“这真是一场可笑的,恐怕夏凌惜做梦也预料不到的情杀。“沈千染轻叹一声,心中为夏凌惜感到婉惜,这样一个聪慧,有胆有谋的奇女子,居然会死在莫名其妙的后宅争斗中,”那玉雕人又是怎么回事?”
兰天赐抚了抚额,当暗卫呈上报告时,有一瞬间,他感到相当头疼。
夏凌惜研制出玉脂浆将会给玉器市场带来一波劫难,一旦这玉脂浆的配方泄露,对玉商,尤其是玉器古董收藏商将是致命的。
“怎么啦,不舒服,是不是太累了,瞧,都这时辰了,娘亲还拉着你说话。“沈千染踮起脚,帮儿子按摩太阳穴。”娘亲,儿臣没事,只是夏凌惜的事,让儿臣有些不知道如何处置。“兰天赐拉了母亲的手,在一旁的扶栏椅上坐下,”夏凌惜研制出玉脂浆的配方,也就是说,她可以用材料烧制出高仿的玉石,体积,色泽都是天然玉中万金难求的上陈货色。”
“居然有这样的事,那玉器一行岂不是乱套了?这孩子还真是个鬼才。”
兰天赐微微苦笑,继道:“她在玉窖之中,做出一块一人高的玉柱,准备将她雕成女娲玉舞人拍卖。周玉苏利用易容术,易容成夏凌月的模样,混进玉窖山庄,迷昏夏凌惜,用剩余的玉脂浆涂满夏凌惜的身体,放在玉窖中烧了三天三夜。而后,周玉苏易容成夏凌惜的模样,回到谢家,如今,她以夏凌惜的身份与不知情的谢卿书正商量着如何将玉人拍卖。”
“简直惨绝人寰。“沈千染脸上浮着一种不可置信的表情,继而眉锋一跳,”坊间纷传的女娲玉舞人,就是夏凌惜的身体?”
兰天赐似乎若有若无地低叹一声,“是。”
饶是沈千染两世的经历,听到如此骇人听闻之事,亦变了脸色,这周玉苏手段之阴狠,决不下于当年的秦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