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大,万物皆无,此时此地只有她与他,只有他们。
她微微地阖上眼睛,若这是一场戏的话,那她便陪他演个彻底如何?这一刻的他,终于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瑞亲王殿下,不是争了皇位夺了江山的那位意气风发的皇子,不再身负是蜀中苏家几十条人命的至仇之人,不再是她绞尽心思小心翼翼要防备的敌人,他只是她倾心相待的檀郎,是将她密密实实搂着怀里的人,就像那一次在江阳落水一样,四周都是铺天盖地的雪亮的巨浪,她惊恐而绝望,已渐渐开始失去了意识,他的手却从后头牢牢地将她托出了水面,声音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不要怕,我在这里。”
他在这里,同她在一起,如同那日在江阳一般,将她的身躯牢牢地搂在臂弯之中,他的手臂强壮而有力,滚烫狂乱的吻如此残酷地席卷而来,如此干脆地扫荡了她残存的每一丝绵软的犹豫。
他摸索着拔下她头上的玉簪,一头青丝陡然流泻而下,像这人世间最精美绝伦的丝缎,如水月光跟着那匹丝缎蔓延到他们的脸上,交握的手臂之上,交缠的颈项之上,再悄无声息地蔓延到床榻之上,他的指尖顺着她的鬓角轻划下来,引得她微微地拱起了身体,她眼眸如一池飘着落红的春水,只低低地呢喃:“殿下……”
他却并不答话,那朱砂红的珠罗绣花幔帐便那样飘然而下,软软地覆在她的青丝上,将她虚虚地笼在其中,恍若新嫁娘的一方头巾,她朝着他微笑,这笑容里头有一种艳丽到极致的绝望。
他不忍再看她的笑容,只转头去看她的手,一根根手指纤细而修长,他便微微俯身下去,一点点含住她的指尖,一个一个渐次噬啮过去,他平生第一次做这样绮丽艳秣的事,更是平生第一次这样爱着这样一个女子。因此他情愿包容她的倔强,情愿她自己去那血雨腥风里头去闯荡一番,也要等她心甘情愿地收起那凌厉的锋芒,收起眼中那些让他狼狈不堪的怀疑。
她垂眸看着他的动作,心头不由泛起一阵战栗,就连战栗都微带着些苦涩决绝的意味,如同一朵在水中央独自摇曳的水仙,轻拢慢捻之间,金盏银台般的花瓣便被人一点点地剥落开来,那花儿明知繁红落尽之后便是萧瑟的秋日,可却任由人将那如玉似琼的叶瓣摘落了来,揉碎了来,追风逐水而去。
空气中漂浮着玉酿春甜暖的气味,包裹着她低慢而轻软的啜泣:“殿下……”轻轻地,轻轻地低了下来,再低下去,一点点地撩拨着他最后的制止力。
他再次俯身下去,仿佛决意要将他的唇舌镂刻在她的心胸之上,她唯有攀在他的胸膛上,仿佛一丛娇弱的菟丝草,朱砂红的珠罗绣花幔帐一时舒展在她的头顶,一时又绽放到她的身下,她漂浮在朱砂红的海水之中,飘荡沉浮,那人的臂膀将菟丝草一般的她牢牢地挽住,免得她沉入那朱砂红的深海之中,可不知为何那人又在蓦然间仿佛化作了朱砂红的海浪,一波又一波地朝着她汹涌地席卷而来。
鸣虫低吟,流萤飞舞,这一夜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从此便是万年的牵绊,千世的纠缠。
拂晓晨露,莺燕□□。
青萝照例领了下头的侍女,捧着漱洗之物走到了西苑,却见房门大开,她心觉异样,便示意后头的侍女俱守在门口,独自一个捧了银盆手巾走了进去,只见房内床帷低垂,却看不清里头的人,她心中暗觉诧异,心道:这个时辰了,苏大人为何还未曾起身?
她往前一步,屈膝行了一个礼,道:“苏大人。”
良久无有回应,她只当苏萧睡迷了觉,便转过头去,准备将手中的银盆搁在花架子上,甫一转头,却见窗前立着一个人,她不觉大惊手一松,水盆“咣当——”一声砸落在地上,那满盆的水便这样亮晃晃地流了满地,她一时间也顾不得失仪,掩唇惊呼道:“殿下!您怎么在这里……”
一句未了,青萝顿时明白了前因后果,脑中轰然一响,暗恨自己闯了祸,撞破了殿下与苏大人的好事,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奴婢死罪!”说罢便要跪退出去。
没想到立在窗前的那个人却慢慢地转过身来,眼中竟然是掩饰不住惨淡落寞,他缓缓开口道:“你过来做甚么?”
青萝不敢抬头,只跪在下头回道:“一直是奴婢伺候苏大人起居,”她顿了一顿轻声道,“每日晨间俱是要打了水,恭请苏大人洁面的。”
郑溶看了一眼那倒扣在地上的银盆,那一盆子亮晶晶的水便那样漫地流淌,恍若昨夜的千年月光一般,他慢慢地合上眼睛,良久方冷声道:“从今日起,不必了。”
“啊?”青萝猛然抬头,极是不解地望着郑溶。
郑溶长身而立,头微微地侧向窗外,一只鸟儿在窗外头的芭蕉树上头跳了两跳,再扑棱棱地扑了扑翅膀,直刷刷地飞上了天际,消失不见。
他凝视着那鸟儿远去的方向,今日她蹑手蹑脚地起身,她只当他尚在睡梦中没有醒来,哪里又晓得他昨夜却是彻夜未眠?他在她身后的床榻上,微微地睁着眼,隔着那一层朱砂红的珠罗帷帐,看着她坐在妆台前,看着她将衣袍一件一件地穿了起来,再慢慢地将松松的一头青丝绾了起来,再端端正正地插上那根白玉簪子,铜镜中俨然又是一位陌上风流少年,侧帽风前花满路,仿佛昨夜那场欢爱,再无一点痕迹。
她在最后一点月光之中,静悄悄地穿戴齐整,静静地坐在妆台前,凝视着她自己的模样。他微微地阖上眼,良久方听见门“吱呀——”地响了一声,他只觉一股子微凉的风轻拂上自己微微松开衣襟,直直点在心口上。
他想起昨夜她微凉的手指,无力地攀在他的心口上,他阖了一阖眼,外头的那一点风声却渐渐地安静了下来,那一点凉意却久久地留在了他的心口上,仿佛她亲手养出来的一只冰蚁,伏在他的胸口,正在细细地慢慢地啃噬着他的骨血。
他仰面躺在那一片朱红色的床帷之间,再未曾听到一点声音。
四围寂静得可怕,不知过了多久,水华寺内那只两丈长的描金木鱼一下一下地撞在重至千金的青铜大钟上,那钟声悠缓低沉,在明晓山中回荡,久久不散。
仿佛又经历了一场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他慢慢地睁开眼睛,那屋中早只空余一屋清风,她的身影早已不见。
☆、五支兰
初夏已至,柳丝拂面,紫燕呢喃,黄莺展翅,昨日间隔壁人家的王婶子瞧了银香女红功夫好,便央了银香给她半岁的小侄子做一套虎头鞋,今日间趁着日光正好,银香便搬了一张小几子,坐在院子里那颗槐树下头的石头桌子旁边起那虎头鞋的花样子。
这头银香正打着花样子,那头苏萧却推了院子门进来,银香无意间抬头一望,没料到却是苏萧,手中的银针猛地一下戳到了指尖上头去了,她“嗳哟”一声,却顾不上手中的针,拔腿直直朝着苏萧奔了过来,一把抱住苏萧,泣不成声道:“小姐……”
苏萧忙嘘了一声,又朝四下看了看,见并没有旁人的听到,轻声道:“傻妹妹,怎么了?”
银香泣道:“小姐这些日子到底去了哪里?那日间瑞亲王殿下派人来,说是小姐受了伤不便移动,又说小姐在那瑞亲府上养伤,让我们不必挂念,伤好了自然将人给送回来。”她拉着苏萧左看右看,急切道,“小姐的伤可是全好了?”
苏萧微笑道:“自然是大好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站在这里么?”原来这人世间并不是没有人惦念着她的,还有银香一直在担心着她。
那银香抹了一把眼泪道,“那瑞亲王殿下派来的人霸道得很,不单是不将小姐送回来,竟然还叫我们不许探望,说是那边自然是有人将小姐伺候得好好的。”她又很是委屈道,“可小姐也知道的,我又怎么能放心呢?故而便日日去了那瑞亲王府上去求那看门的侍卫,求他们放我进去看一看小姐。”
苏萧又惊诧又心酸,想象着银香这个刁蛮的小丫头日日到瑞亲王府门口与那些侍卫纠缠的模样,不觉又有些哑然失笑道:“你日日去那瑞亲王府?”
银香见苏萧笑她,也不觉面上一红:“对啊,只是那瑞亲王府看门的侍卫也实在可恶,口风极紧,硬是什么也问不出来,只是要赶我走,”她拉了苏萧的手,两人在石头桌子旁坐了下来,她又继续往下说,“亏得我日日去磨他们,他们被缠得没了办法,只说有一位苏大人在瑞亲王殿下的别院里头养伤,说苏大人为了瑞亲王殿下才受的伤,身边有鼎鼎有名的大夫看护着,想必等养好了伤便可回来了。”
她紧紧地抓住苏萧的手,道:“小姐怎么会因为瑞亲王殿下受伤?”
苏萧摸了摸银香的头发,这丫头将那头如瀑青丝松松地挽成一个时下京中女子最常见的斜月髻,上头簪着一朵淡黄色的兰花,端是一个娇俏动人,青春年少的年纪,她也曾有过这样娇俏动人的年纪,也曾有过那样明妍灿烂的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