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到此处,两人沉默半晌,郑溶方缓缓说道:“给你说个故事罢。我那母妃自幼长于塞外,她十六岁那年,外翁奉旨入京,她缠着外翁一道儿入京。也是那一年,初回京城的将门之女在明晓山中遇上了微服出行的皇帝,”他的嘴角慢慢地衔起一抹讽刺的笑容,“我母妃并不知那是皇帝,只道是个普通的小官吏,她素来又是个敢作敢当的性子,既是情窦初开,两下里都有了意,外翁乃是一品将军,母妃料定外翁是不能同意这门婚事的,便与那小官吏约定私奔,从此一辈子浪迹天涯。”
苏萧微微倒吸了一口气:“私奔?姜妃娘娘真乃率性之人。”
“是啊,不仅率性,而且胆大包天——”郑溶轻轻斜睇了她一眼:“就——同你一样。”
☆、明晓山(二)
在郑溶眼中,冒名上京入仕的自己更是胆大包天的女子罢?苏萧不禁有些窘迫,却又忍不住问道:“之后呢?”
郑溶悠悠道:“私奔那日,那小官吏果然如约而至,母妃欣喜不已,只道是他明知自己是贵女,却能为了同自己在一起而抛弃了前程功名,一心觉得找到了托付一生的良人。那小官吏对母妃说,两人要回家一趟,让母妃见一见家中老母。”
他抬起头来,仰望万里长空,那晴空若洗,远处传来低低的雁鸣:“于是,我母妃在踏进宫门的那一刻终于知道了,面前的良人乃是九五之尊的皇上。皇上给了母妃两个选择,要么就浪迹天涯,要么就一辈子同他在一起。”
苏萧脱口道:“娘娘自然是情愿留下的。”
郑溶点头道:“是啊,她情愿留下来,留在那高高的宫墙之内,从此再也不能策马塞外,泛舟渭水,俯仰天地之间的绝色美景。”
苏萧道:“娘娘本是名门之秀,那良人偏偏又是皇上,两人心意相通,岂不是命中注定的良缘?”
“良缘?”郑溶冷笑了一声,目光落在极远的地方:“自古奔者为淫。她长于塞外,本性率真,圣宠优渥之时,尚有人能挑拨君心相离,圣眷不在的时候,她一个人又如何能架住流言纷纷?良缘?那良缘并不曾给她过什么,不过是给了她五年笼中之鸟般的生活。母妃在临终之时留下最后一句话是——若是能再让她选一次的话,她情愿从来没有遇见过父皇。她情愿要到那山水之间去,便是从此孑然一身,也胜过那般剪断了翅膀的煎熬”
郑溶长吁了一口气,伸手指了指不远处道:“你可看见那一株古槐?”
苏萧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往那边望了过去,却见一株古槐参天,金莲盛开,鸟啼虫鸣。她立时肃衣站起,朝着那古槐躬身一拜。
郑溶眉尖微动:“你做什么?”
苏萧低声劝慰道:“如今,娘娘已在此处山水之间长眠,殿下也且试着心安。”
郑溶目光炯炯:“你如何知道?”
苏萧道:“殿下专程在此处给下官讲姜妃娘娘的往事,又将那古槐指给下官看,下官怎能不明白?再说这古槐下虽无封土碑石,树下却群栽金莲花,金莲花并不是京师郊野应有之花,却是塞外最常见的花儿,下官料想必然是因为姜妃娘娘喜爱金莲花,于是殿下特地寻了来栽在这里;况且这山野之中,落叶纷杂,可这古槐四周却与别处不同,一派芳草茵茵,打扫得极其干净,必然是有人日日看顾。若是这样下官尚且不知此处乃娘娘香冢,那也枉费殿下带下官到此地的心意了。”
郑溶微微一点头:“我倒是忘了,你历来便是个聪慧的女子。我母妃不愿意入皇陵,她驾鹤西去之后,我特向父皇请了恩旨,将她葬在此处。”他又伸手往山下莽莽丛林中一指,那一处隐约透出檐角走兽,“六年之前我立了大功,从疆北回来的时候,父皇问我要什么赏赐,我奏明了父皇,在那一处修了一座别院,闲暇之余也常来陪陪她,不然一个人总归是太寂寞了。”
苏萧沉默良久,方道:“此处如此自在,山水为伴,娘娘心里必然是逍遥快活的。”
郑溶转过头去看她,只觉她不知何时仿佛卸下了往日面上的一层冷霜,却是格外的动人,他心中一暖,不觉朝着她伸出手,道:“阿萧,你过来。”
苏萧依言过去,却没想到他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你既然如此聪慧,那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带你到这里来?”
苏萧微微一挣,面上发红,却强自镇定道:“下官不知。”
郑溶附在她耳畔轻声道:“其一么本王是想让母亲看一看,她的儿子这三十年来头一回看上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模样的。”他微微顿了一顿,瞧着她红透了的耳垂,“其二嘛本王是想告诉阿萧,人生苦短,若是同本王母妃一般太过执迷,便往往自苦而不自知。反倒忘了人世间有如此多的美景,将要最最要紧的抛在了脑后。”
说罢,轻轻地放开她,温柔地凝视着她的眼睛:“阿萧,莫忘记了,本王一直在等着你。”
两人下山之时,已是日落时分,今日郑溶与她出来,一味低调避人,身边近侍也未曾带得一个,两人出了山门,远远地见方才她和郑溶骑的两匹马正并头一处,待走近了些,却见两匹马在夕阳之下耳鬓厮磨,见此情景,苏萧不知为何耳廓微微地烧了起来,走上前去要将那雪白的马拉开,那两匹马儿正在意浓之间,怎么舍得分开,白马虽被她使了蛮力拉开了去,却忍不住频频回头,不住嘶鸣,极是不舍的样子。
郑溶走上前去,笑道:“你倒是小孩子性子,却去管它做甚?”
他不说倒好,他这样一说,却教苏萧整个面上都飞起了红云,方才在山上的时候,她对着他,说出口的依旧是那一句话:“下官无以为报。”
郑溶应答她的,也依然还是那句话:“本王甘之如饴。”
无以为报。
这句无以为报,并不是推诿之辞,却是实实地无以为报。那日在昌安城外的河边,她见到了本该在京城将养腿疾的郑洺,他递给她一枚玉佩,对她说了一句让她内心震动不已的话:“苏家一门忠烈,却落得了这样的下场,本王深以为不平。若是有一日你下定了决心,便拿着这玉佩来馥香阁罢,朝廷给不起的公平,终有一日,本王给你就是了。”
今日来见郑溶之前,她去了京城中最大的水粉铺子馥香阁,随掌柜的在店后头去取了一块极普通的菱花镜,她还在那里见到了一名瘦高的黑衣蒙面人,那人对她说话的时候刻意压低了声音:“你放心,绝没有性命之忧,你受的不过是皮肉之苦。”
她脚下顿了顿,侧头站住,心中异常地平静。
郑溶心中好笑,只伸手去牵她的马,她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地低下头去,稍稍落下了半步,从怀中摸出一枚巴掌大的八角菱花镜,那菱花镜上头描着最最普通的折枝牡丹并章草等纹饰,乃是京中闺阁女子最常用的东西。她将那铜镜悄悄地背在身后,微微地朝着日头的方向晃了一晃,那小镜子反射着一束亮光在林中闪过,不过一瞬之间,耳边便传来一声弓箭声,那声音破风而来,如同要生生地将她劈开一般。
郑溶猛然回头,却见一支箭直直朝着他们飞了过来,他一时间顾不了许多,猛然跃起,反身一把将苏萧拉过来,左手护着她的背心猛然倒地,两人滚了两滚,滚进树丛之中,他俯身急声问:“你怎么样?”
却见苏萧脸色发白,神色中透着些凄凉的意思,她微微地偏过头去,他的呼吸声近在咫尺,一下一下地扑在她的脸上,方才那箭响之际,她的手心腻起一层冷汗,只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原本是意料中的疼痛,可直到那箭矢洞穿她身体的那一瞬间,她仿佛才真正的明白,原来这一步如此这般便轻易地跨了过去,从此从此,便是万劫不复。
她脸色惨白,冷汗泠泠,声音带上些许颤抖:“殿下……”
郑溶尚没有开口,便觉护住她背心的手掌上传来温热的液体流过的触感,一种粘稠湿润的感觉,这气味是经历无数杀伐的郑溶最熟悉不过的味道,在宛若修罗场的战场上,那浓重的血腥之气会一直停留在空气之中,三天三夜也无法散去。
他心中陡然一紧,那一箭仿佛是贯穿在他的身上一般,他没有说话,唇角紧抿,只低头将苏萧搂紧了些,又往下伏了伏,右手原本在倒地之时便按在佩剑之上,此刻龙纹佩剑不知何时已是拔剑出鞘,龙纹剑在他手中铮然作响,仿佛蕴含着冲天的怒意,日光之下,那佩剑映照在他狭长的双目之上,那目光已是清冷到了极点,苏萧只见他极慢极慢地朝自己俯下身去,几乎贴在她的耳际,压低了声音道:“忍着些,别出声。”
苏萧缓缓阖上眼睛,她只觉背后传来一阵刺痛,方才刺入她身体的箭头,这时候才开始让她觉察出如此尖锐的疼痛,耳边清晰地传来两匹马儿以蹄踏地的声音。就在方才那两只马儿还那般眷恋的厮磨在一起,可是那一刻仿佛已是久远得如同上一辈子的事情了。
她的眼角微微地沁出一点莹色,那一点莹色顺着她的脸颊他的下颌蜿蜒而下,冰凉透心。郑溶身形稍稍一滞,只是又将她搂紧了些:“不要怕,万事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