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双子舍了性命,冒名进宫。
就如同苏萧她自己一样,舍了性命,冒名进京。
必是有些不可告人的旧事。
没人肯放小双一条生路,张德不会肯,郑溶也不会肯,连着她自己,只消片刻的犹豫,也便选择去生生地断送那如花般的性命,来换取自己在郑溶面前的心安,来掩饰自己在那泰山压顶般的权力面前的畏惧与恐惧。想必日后也必定无人肯放她一条生路。今夜的她,不知小双为何要舍了性命入宫去,待到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她只怕又会嘲讽地问自己,苏萧你为何要舍去自己的性命来这京城?
窗外,那一片残月木然然地斜坠在天边,慢慢地淡薄下去,终究在天际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披衣而起,枯坐至天明。
皇城内的棋盘天街乃是京师最为繁华的地界。且不说街道两旁的酒肆歌馆,鳞次栉比,光是沿途的小摊货架,直要叫人目不暇接,虽然此时日头刚刚初升,可下朝归去的官员,挤在货摊前选拣珠花首饰的小娘子,给主人家采买吃穿用度的仆役丫鬟,熙熙攘攘,仿佛帝京一日的清晨便最早从这里开始的一般。
朝会罢了,杜士祯与邱远钦一道儿打马从棋盘天街而过,两人正在低低议论着今儿朝会上发生的一件大事儿。
两人正拉着缰绳缓缓走着,没承想忽然有股水流却突然从天而降,直接兜头便泼到了杜士祯□□的那匹浑身皮毛黝黑光亮的马儿的鬃毛上。
这匹马儿名唤雷霆,从西域而来,性子本来便是极烈,再加上并未十分驯服,被人突然浇了水,当即便发起狂来,甩了甩尾巴,直起脖子撩开马蹄子,蹦得三丈高,眼看着便要挣脱缰绳,将马背上的杜五爷一个倒栽葱掀翻到地上去。幸亏杜五爷骑术不赖,眼明手快伸手拉缰,饶是这样还是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雷霆安抚好,这才扬声怒骂道:“楼上哪个不长眼的惊了爷的马!”
耳边却听上头的人不慌不忙地笑道:“杜五爷,我好意请你上来喝酒,你怎么倒骂起人来了?”
杜士祯仰头往上一看,只见一家酒肆高高地挑起一面酒旗帘子,酒旗四角被朔风微微吹得卷曲,上头斗大的三个字——金陵春,旁边窗户的竹帘子下探了一张脸来,只见那脸颊上烟霞轻飞,双目似蕴了一弯秋水,波光潋滟,唇边笑意盈盈,显然已经有些微醺。
“苏苏?”杜士祯见是苏萧,忙跳下马来,将马鞭缰绳随手扔给了迎出门的店小二,几步便跨上楼去,却见苏萧闲闲斜靠在窗边,桌子上东倒西歪地躺着两三个酒壶,衣襟前晕开一点点梨花白似的酒渍,一袭素白衣袖若流云般从桌上轻泻而下,倒是平日少有的风流意态。她的食指上还勾着一个空酒壶,看样子方才她就是将这壶酒往下兜头淋下。想来此人已经在这里独饮了很久了。
见状,杜士祯一乐,伸手拿起桌子上的空酒壶,晃了晃:“苏苏,今儿可真有雅兴啊,这个时辰就喝上了。你一个人喝,不嫌憋闷啊?”
苏萧食指上套着那瓷白的酒壶把儿转了两圈:“闷哪,这不才请你杜五爷上来一同醉生梦死啊!”
杜士祯坐下来,头往后一扬,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你今儿可真是奇了。”他压低了声音道,“苏苏,我劝你这几日还是收敛些罢,今儿皇上大怒,发作说九门提督沈大人酒后失德,连贬了四级,发配到三江去做个参将了。这且还是念着旧情呢,现下人人自危,你倒是还敢在这个时候在太岁头上动土呢!”
苏萧不接他的话头,只提起酒杯,斟了一杯酒,推到杜士祯面前:“要喝不喝,不喝就走。反正这上好的金陵春,你不喝自有人喝。”
杜士祯最是个人来疯,苏萧这话倒是正对了他的脾胃,哪里肯说自己不敢喝?当即一拍大腿:“怕什么?五爷我历来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再一回头,“邱兄,来来来,与尔同消万古愁!”
苏萧抬起惺忪醉眼,这才看到门口站着的,不是她的亲亲夫婿邱远钦,还有何人?不由晃了晃手中的杯盏,笑道:“是啊,邱大人何不进来痛饮一场?咦,邱大人一直站在门外,莫非是看不上这一盏金陵春,还是说看不上这屋子里的人哪?”
邱远钦原本是怕杜五性子冲动,和楼上泼酒之人争执不下,闹出事来,方才会跟上楼来,这一上来却发现饮酒的却是那日在望京楼中对自己冷嘲热讽之人,正想退了出去却又冷不防听到她再一次出言讥讽,当下倒是弄了个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里头的杜士祯又拼命朝他招手,邱念钦只得依言进来,告谢落座。
苏萧为邱念钦斟了一杯酒,举杯道:“久仰大人才学之名,今日得以相见,苏某人可谓是三生有幸了。”
邱念钦也道:“常听杜兄说起苏兄台,今日一见,果然是少年英才。”
苏萧轻笑道:“大人见过的少年英才不计其数,苏萧德行浅薄,大人这样说,即便不是随口说说,也是有些口不对心罢?”说罢也不理会邱远钦的脸色,直接转过头去问杜士祯:“沈大人被贬了官?是个什么缘由?”
杜士祯摇了摇头:“今儿的事说来也怪,朝会上突然将沈大人贬了官,之前倒是一点风声也没有听说过。皇上斥责他酒后失言,德行不堪,现下到处都流言纷纷,说沈大人拐带宫中内侍,因为那内侍不愿意还弄出了人命官司,”他声音又压低了些,“也不知是真是假,也许所谓的酒后失德,不过是贬官的借口罢了。”
他见苏萧沉默不语,只顾着自斟自饮,当下也倍觉无聊,加上今儿朝会上的事儿确是出乎意料,让人颇觉心惊,几人各有心事再无多话,只默默地坐着。他见苏萧喝得兴起,一把抢过酒壶,也不用杯子,对着酒壶嘴儿便一饮而尽,将酒壶一扔,百无聊赖地往下一望,哪料到下头有一人也正好抬头,和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这一对望,望得杜五心中大呼不好,原来那下头的人不是别个,正是他的老爹杜尚书大人并瑞亲王殿下,他老爹一眼就瞅到了杜五百无聊赖的脸在金陵春那面酒旗下头晃荡,当下便将一双眉毛绞在了一起。
杜五暗暗叫苦,只觉得老爹的鸡毛掸子已经招呼到自己的屁股上了,直道自己今日运道不佳,居然在这里也能被他老爹逮了个正着。杜五转过头来,那头的苏萧半趴在桌子上,一只手却还死拽拽着酒壶不放手,他一时也顾不上那么许多,忙拱手对邱远钦道:“还请邱兄代为照看苏萧,务必将苏萧送回家去,小弟还有要事,先行告退。”说罢起身,回头看了一眼苏萧,方匆匆去了。
苏萧也不理会他,只管支了脑袋再给自己满上一盏,仿佛自言自语道:“世事无常,不过一句话,就断送了一个人的一生。”她仰起头来,对面的那人一直默默无语,她自嘲一笑,“也许不是一句话而是一个眼神,也或许什么也不用做,就已经改变了一个人的一生。邱大人,你说是不是呢?”
邱远钦道:“上位者的生杀大权,亘古如此。世人常说谋事在天,成事在人,殊不知成事在人的人乃是手握大权的人,寻常布衣不过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罢了。”
苏萧大笑道:“说得好!邱大人,我敬你!”说罢,又是一饮而尽。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说得好。
赫赫皇权之下,苏家便是鱼肉;邱远钦的置之不理,她苏萧便是鱼肉;她的一句推波助澜,那小双子就是鱼肉。
可有人给苏家说理的余地?可有人给她苏萧说理的余地?可有人给小双子说理的余地?
这世间哪里有什么公道可讲?
酒意袭头,她不由地往后一仰,邱远钦见她喝得实在不像话,伸手扶了一把:“苏兄台已是醉了,不要再喝了,以免伤身。”
苏萧斜觑他一眼,笑道:“邱大人如此自律,难道是怕尊夫人河东狮吼?”
邱远钦万想不到她扯到这一层上头去,微红了脸皮,只尴尬道:“在下尚未娶妻成家。”
苏萧本想等着看他出丑,没想到此人居然根本不承认自己早已婚配,她险些将一口银牙咬碎:“我倒曾听说邱大人蜀中的夫人是一位远近闻名的才女,还好生羡慕邱大人,原来是以讹传讹?”
邱远钦脸上的惊诧一闪而过,随即平静了下来,淡然道:“这世上的传闻本就不可信。”
话说楼下头,郑溶下朝回府,正和杜远说话间,却瞥见杜远神色一变,他顺着杜远的目光抬头上望,只见杜士祯并两个青年公子坐在窗边饮酒,再一细看那两人却正是苏萧和邱念钦。
只见苏萧白衣胜雪,西窗半倚,已是微醺模样,她在那邱远钦面前似乎并不避讳什么,一袭素白衣袖下露出半截子如玉皓腕,她用那皓腕斜支了头,身形轻软,看向他时那眼波流转的尽头,竟然是一番说不出的旧梦依稀痕迹。那邱远钦伸手搭在她的手臂上,似乎正温言劝解些什么。见此情景,郑溶没由来的一阵心烦意乱,转头却见杜五从酒肆里头三步并作两步地蹦了出来,当即沉下脸去冷哼一声,正眼也未曾看他一眼,松了缰绳,一夹马肚子,直接打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