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寄柔对着杜氏的时候,脸上尚带着几分笑容,只是那笑容,越发陌生得叫人看不懂了。仿佛无奈中带着坚决,温和中带着威严。她贴近了杜氏的耳朵,细声说道:“我怕徐府要出事了,先送你走,你带着爹娘的灵位,去找偃武,我就安心了……”
“我走了,你呐?”杜氏没来由的一阵慌乱。
“我不想再走了。”寄柔微笑道,“我爹娘的仇还没报呢!”
杜氏一把把她紧紧抱住了,又悲痛,又气愤地说道:“柔姐,你怎么这么倔呢?你一个女人家,说什么报仇的话?听嬷嬷的,不管是为了谁,就算是为了你爹娘,也不值得把自己都搭进去……”一边说着,空出来的一只手,习惯性地要往寄柔脸上去,去擦拭她的眼泪,然而触手却是干干爽爽的,哪有丝毫泪迹?杜氏的一颗心,就沉下去了,心想:这个孩子是走火入魔了,要是夫人当初早知如此,恐怕也不会叫自己带着她南逃了,一家三口,死在一起,黄泉之下也有个伴儿,然而世上哪有“早知道”?这会儿,夫人的魂灵,都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吧!这样想着,只觉得心痛如绞,泪如雨下地抱着寄柔,喃喃地呼唤了几声“柔姐”。
“嬷嬷,你走吧。过了这两个月,徐家没事,你再回来。”寄柔说完,叫了声端姑,端姑应声进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生怕杜氏真的不跟自己去——那她也要独个儿去找偃武,把自己的孩子找回来!才暗下了决心,听见寄柔说道:“姐姐,你赶紧和嬷嬷收拾东西。”
端姑喜出望外,忙答应了一声,就往杜氏的耳房里去了。杜氏拿手背抹了抹眼睛,把寄柔放开,低弱无力地说道:“柔姐,我知道,你嫌嬷嬷老了,碍手碍脚的,留在这,也帮不上你什么忙……既这么的,我就先躲一躲,过了这阵,要是还能爬的动,爬也爬回来找你!”说完就把身子一转,走出去了。
寄柔坐在窗口,两眼看着杜氏和端姑往楼下去了,走到院子里,又一步三回头地,终于跨过了门槛。她从头至尾,都是那样纹丝不动地坐着,满以为自己会想从前一样,蒙头大哭一场,然而奇怪的是,如今却丁点眼泪也没有了。
到将近傍晚的时候,罗夫人才听到杜氏离府的消息——因为庆王府太妃寿诞降至,罗夫人托杜氏绣了一副观音像做寿礼,如今观音像还没绣成,杜氏倒先不告而去了,这算怎么个事?罗夫人气得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厥倒。等人一清醒,就找上了寄柔的绣楼,气冲冲地问道:“柔姐,你那个嬷嬷,几时回来?太妃的寿诞可是快到了呀!”
“姨母请坐……嬷嬷不回来了。”寄柔镇定自若地笑道,“她有个侄子,在外头当上官了,要接她颐养天年去。”
“这、这、这也不能扔下家里的一摊事,说走就走呀?”罗夫人气得面红耳赤地,“给太妃的观音像呢?给她也带走了?”
寄柔从箱笼里把观音像取出来,在案上摊开了给罗夫人看,“快要绣好了,就差玉净瓶里那个柳枝儿了,这个我也绣得了。”
你绣的,能和杜氏绣的一样吗?罗夫人心里嘀咕着,虽然生气,也没办法,只得认命了,况且如今寄柔和承钰婚事在即,也不好跟她发脾气,于是干笑了一声,凑上去用手一寸一寸把观音像拂过,叹道:“绣的是真好——咦,这观音的眉目,有点眼熟。”
像谁呢?她琢磨了一会,忽然叹口气,说道:“我想起来了,有点像你娘,我和你娘,也是将近二十年没见了……”罗夫人慢慢地坐下来,擦了擦眼角,“我可怜的妹子……柔姐,你还不知道呢,你上回去的那个望仙庵里,有一尊墨玉观音,是你爹下聘时,照着你娘的模样,拿了一整块墨玉请匠人雕出来的,这个观音像呀,就跟那尊墨玉观音一模一样!可惜庵里的观音被上回那些天杀的庆王府侍卫给顺手摸走了。”罗夫人惋惜地摇头,拍了拍寄柔的手,“这观音像,除了你,还真没人绣的了了——你可别把自己累着了,赶在太妃寿诞前绣好就行!”
寄柔答应了一声。见罗夫人要走,便起身去送她。走到门口,罗夫人忽然回头来,惬意地一笑,端详着寄柔,把她脸颊边垂落的一根发丝夹到耳后去,爱怜地说道:“以后就得叫我伯娘了……你和承钰的日子,就定在八月了!嫁衣盖头什么的,都该赶紧绣起来了!”
第19章 珠帘几重(十四)
寄柔自此,便以替太妃绣寿礼为理由,光明正大地闭门谢客起来。忆容、亿芳等人也还罢了,承钰被望儿接二连三地在外头挡着,终于发了怒,谁知望儿眼睛一斜,满瞧不起的模样说道:“三爷,按说你和姑娘早不该见面了——不吉利!再说,我们姑娘又要绣嫁妆,又要绣寿礼,样样都得自己来,哪有三爷这么清闲呀?”
承钰便眼睛一鼓,又要骂,又想笑,最终凝固了一个诡异的扭曲表情在脸上。心里想着“绣嫁妆”这三个字,如喝醉了酒似的,脚下飘飘然地就不由自主地往回走了。
望儿捂着嘴一阵笑,走回屋里,看见寄柔坐在窗下,那副观音像早绣好了,洗得干干净净的,在案上展平晾着呢。其实望儿说的那一番话,也是真假参半,姑娘家出嫁,嫁妆哪能全都自己绣的?都是绣娘动手,最后新嫁娘再自己填上几针,也就算应付过去了。如今看寄柔,对这绣嫁妆的事,就不甚热衷,等闲自己下下棋,看看书,也就混过去了,只是这会,显然隔着窗把承钰和望儿的话听在耳里了,温润如玉般的脸颊上,还隐隐有两个俏皮的涡儿,藏着笑意。
望儿便知道她这会心情不差,自己是可以说几句“逾矩”的话的,于是走上来,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理着篾箩里的绣线,搭讪着问道:“姑娘,你这两天……是生三爷的气了?要不怎么总不肯见他呢?”
寄柔一笑,“不是你说的吗,我和三爷不好见面,不吉利。”
望儿“咳”一声,抓了抓耳朵,笑道:“我那是哄三爷呢!他怎么这么闲呢?按说隔壁王府里太妃寿诞快到了,往年这个时候,三爷可是最忙的时候,因为隔壁世子爷每天都要请三爷过去,和他一块排戏,品酒,还得赏花儿呢。”
“今年世子没请三爷吗?”
“没有呢,倒也奇怪。近来世子和三爷也不怎么一起玩了。”望儿想着,一本正经地点头,“我知道了,三爷要娶媳妇了,是个大人了,不稀罕和世子一起玩了!”
寄柔原本听到她这一句,定然要笑的,只是今天却被她的话引起了心事,长眉蹙着,手下那卷《李义山集》上头的蝇头小字,全都混作了一团,在眼前飞舞着,全然没有看书的心思了。望儿虽憨,跟了寄柔几个月,也略微懂得“体察上意”了,于是手上的动作越来越轻,最后悄无声息地就退出去了。
没一会,望儿又走回来,气鼓鼓地说道:“姑娘,芳甸来了!”
“叫她进来吧。”寄柔说道,把手里的书放在案边,猜测着芳甸的来意。
芳甸一边走进来,见望儿在后头紧紧地跟着,便嘴巴一撇,当着她的面,“砰”一声将门一关,几步走到寄柔面前,脸上自鸣得意的笑容褪去了,她往寄柔跟前一凑,说道:“姑娘!萱大奶奶把别云堵在大爷书房外头了!”
寄柔不喜欢她这幅故作亲密的样子,强自忍住,问道:“别云去大爷的书房了?”
“是呀!我早就知道,这个骚狐狸是忍不住寂寞的,三爷不睬她,她就见天地往大奶奶院子里跑,听大奶奶院里的丫头说,她每回都要坐着说话,一直说到大爷回来,然后装模作样地往屏风后头一躲,又把一双绣鞋故意露出来……”芳甸说得起劲,和寄柔那无动于衷的视线一对上,就顿时一窒,讪讪地停了下来,红着脸道:“这些,都是下人们传的粗话,我不该在姑娘面前说,该打嘴。”说着,狠狠地在自己脸上反手抽了一把。
寄柔也没拦她,只看着她做戏,心想:这个丫头,以后兴许能成大事呢!脸上却不动声色,问道:“哦,大少奶奶去大爷书房堵她,那她去大爷书房干什么?大少奶奶又怎么知道她去了大爷书房的?”
“她去找大爷,说是自己老家在蜀地,大爷以前在那打过仗,想去请大爷帮忙打听打听,她兄弟是不是还活着……”芳甸飞快地在寄柔脸上一掠,迟疑了片刻,便坦率地说道:“是我给了大爷书房的樵儿一个银簪子,叫她替我盯着,一看见别云去找大爷,就通知大奶奶!”
寄柔眉头一挑,把芳甸又打量了几眼,芳甸被她看得有些心慌,不自觉地退了一步,磕磕巴巴道:“姑娘,我……我也是为了你好呀,等你以后过了门,整天对着这么个人,还不得恶心死你?你可是堂堂千金小姐,金尊玉贵的,哪能和那种烂泥一样的人在一个院子里过呢?再说,她哪配得上咱们三爷呀!”这最后的一句,分明是带着几分货真价实的怨气了。
寄柔笑道:“你做的没错,大奶奶在咱们府里多年了,她随便说一句话,顶得上我几百句……那大奶奶堵了别云,都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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