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甸眼神一黯,起身若有所思地走了。
芳甸一走,杜氏就从外头走了进来,把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放在寄柔面前,说道:“你又不想要她,何必去招她?万一她真和那个别云对上了,夫人少不得要怪三姑娘不管束自己的丫头。就是嫌她碍眼,也等过了门再说,三爷还没看她一眼,你就喊打喊杀的,传了出去,名声不好听。”
寄柔无所谓地笑道:“怎么会传出去?她是三姑娘的丫头,犯了事,也扯不到我头上来。况且我也不过发了句牢骚而已,遇到这种糟心事,发发牢骚也是正常,谁让她自己想偏了呢?”
“为了三爷,咱们这傻姐儿也动起脑子了呀?”杜氏玩笑了一句。
“我一半是为的三爷,一半也不是。”寄柔忧心忡忡地说道,“嬷嬷,良王那个人你不知道……他自来不做没意义的事,单纯就为着膈应我弄了这么一个人来?恐怕不是的。我最近老是心里跳的快极了,只怕出什么事……”
杜氏那密布了皱纹的脸上也带了一分忧色。这个强悍、固执的老妇人,上了年纪后,脑子也跟着迟钝了,一团迷雾中只觉得寄柔脸上的浅浅愁容让她怜惜。于是用干枯的手在她面颊上抚了抚,佯作生气地说道:“你就是每日里胡思乱想的,所以才夜里睡不好。快快把药喝了,这是今天新开的安神的方子。”
寄柔那张脸立时便皱成了一团,撒娇耍痴没用,只得捏着鼻子一气儿灌了下去,吃了两枚糖漬的果子,漱了口,便自去就寝了。只是这安神的方子并不起效,睡到夜间,又惊醒了。她拥被坐了片刻,等迅疾的心跳平缓下去后,轻手轻脚地靸着绣鞋,把承钰的笛子握在手里,因怕把望儿等人吵醒了,便披上一件衣裳,自己下得楼来。
因府里婆子巡夜,常经过此处,所以院门口高悬着两盏纱糊的灯笼,被夜风吹得轻轻晃动,那两片光晕,就交替地笼罩在寄柔脸上。她走了几步,在湖边坐了,才把笛子搭在嘴边,忽然听见隔壁墙里一个声音说道:“那是什么?”
一阵窸窣的草响,又一个声音说道:“是架梯子,被藏在草里了,兴许是徐三公子专用的。”
这前后两个声音,不就是陆宗沅和虞韶?寄柔脑子一懵,心想:难道是自己听差了?然而过了一阵那里又没有说话的声音了,只有依稀两个人的脚步声,沿着墙根走了一段,寄柔把笛子收起来,被湖面上的风一吹,脑子也冷静下来。她拢着衣襟,慢慢走到墙下,又听了一阵,终于听到虞韶又说道:“清藻堂的隔壁,就是徐府花园。兴许这梯子还有用?”
寄柔表情一凝,眼睛往墙上一扫,呼吸都轻缓了。却听陆宗沅嗤笑了一声,说道:“能有什么用?把它搬走丢了吧,别没吃着狐狸肉反惹得一身骚。反正我看徐三也没多少机会来爬这堵墙了。”
第18章 珠帘几重(十三)
望儿早上一睁眼,见隔扇上的青纱里红光彤彤的,还以为是自己起晚了,是太阳照的——然而一看墙角的更漏,也不过卯末而已。她打个哈欠,拢着衣襟坐起来,扶着落地罩往里头一看,见帘子没放下来,寄柔在床上拥被坐着,凝固的蜡油,如泪水般在桌上积满了一小滩。
“姑娘?”望儿叫了一声,看见寄柔眼下隐隐的乌青,吓了一跳,“你这一晚都没睡呀?”
寄柔没有回答,只吩咐道:“你现在出门,叫人传信去给庄子上的端姑,我有急事要找她。”
“现在就去?”
“现在就去。”寄柔沉思着,又补充了一句:“你回来的时候,去趟三爷院子里,替我问博山一句话——他自己知道我问的什么。”
望儿“哦”一声,想要打听究竟,看寄柔那个神情,又不想跟她说话似的。于是草草地梳洗了,跑出门去找人传信。
寄柔也不叫人,自己把衣裳一件件穿戴起来,坐在镜台前,仔细瞧了瞧自己的脸,把脂粉在眼下扑了厚厚的一层,直到那两片乌青都被遮盖了,坐了一阵,见外头已经红日漫天了,便往何氏的院子里来了。
何氏因为要服侍婆母,又要照顾一双儿女,一早上也是忙得马不停蹄的。寄柔来的时候,她才侍候傅夫人用过饭,又盯着两个哥儿姐儿吃,那一张红木小炕几上,摆了三四样汤粥,七八样点心,又有新糟的瓜茄、小菜,摆的满满当当,地上两个乳母都垂手站着回话,说道昨天哥儿用了多少饭,认识了几个字,姐儿又是几点睡的云云。
等了半晌,看着他们都吃好了,叫乳母领了出去,何氏才吁口气,命人把梢间里坐着吃茶的柔姑娘请进来。“叫你久等了。我也是怕你嫌他们聒噪,因此叫你先在隔壁等着,不然真能把你烦死。”何氏用帕子按了按鬓间沁出来的细汗,抱歉地说道,又玩笑着问:“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呀!今天是为的什么呢?”
“也不为什么。”寄柔说道,在何氏对面坐了下来,用削葱般的指头点了点桌上扔的一个小布老虎,便是会心的一笑,“秀姐姐家去有两个多月了,倒挺想她的,也不知道她近来过得好不好。”
何氏笑了,无限感慨似的说:“在自己家,总是好的。”
“最近她也没捎信来吗?”
“没有呢。”何氏道,“兴许是刚家去,忙得很。”
寄柔点了点头,也不追问,把怀里的一封信放在桌上,笑着说道:“我昨夜里,辗转难眠的,想起了秀姐姐,因此写了一封信给她。烦请嫂子替我把这封信捎到钱塘去。”
“就这么点事也值得你亲自跑一趟?”何氏很爽快地答应了,叫了一个丫头进来把信给她,“去找门房的吴大叔,让他给送到驿站去。”
寄柔眼睛看着那丫头的影子消失在门外,感激地一笑,立起身来,说:“谢嫂子了,改天再来和你说话。”便告辞了。
慢慢走回花园里时,寄柔在围墙根下驻足了片刻。她记得,墙这边也有一个梯子的,承钰每回溜回府里,都是在那头叫一声,小厮就把梯子架起来,叫他顺着爬下来。然而自她搬来后,承钰翻墙的机会就少了,那一架梯子孤零零地躺在草丛里,被掩盖了,等闲也发现不了。
无论何等的高门宅第,权势煊赫,都有偃旗息鼓的那一天,徐家的路要走到头了吗?寄柔放眼从那一片如镜面般的湖水上看过去,忽然想起她自真定城离家的那一晚,冯夫人立在冯府后门的巷子里,那一张苍白如雪的脸,在月光下,距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唯有马车的轮子,在“骨碌碌”地转着。目送着自己远去的母亲,心里该是多么的绝望无助?以至于她那一道柔弱的影子,如一道轻烟般,在夜色里消散而去。
寄柔这么想着,往回走的步子,就快了一些,脸上带着决绝的表情。她在房里坐等了半晌,照旧地用饭,看书,弹琴和下棋,直到后半晌,望儿从角门接了端姑进来。望儿先迷惑不解地说道:“姑娘,我刚才去找了博山,他说去驿站问了,今天没有咱们家寄往钱塘的信。”
“知道了。”寄柔脸上丝毫惊讶也没有,“你先下去吧,替我把门合上。”
望儿答应着,带上门出去了。端姑抹了一把脖子里的汗,往凳子上一坐,说道:“妹子,你有急事找我?”
“姐姐,”寄柔柔声叫了一声,“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那个孩子怎么样了吗?”
端姑一愣,原本耸立着的肩膀就忽然一塌,脸上的笑褪得干净,两道眉毛都快连到了一起,然后她一只手捏着另一只手的指头,摸弄了半晌,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妹子,不瞒你,我去了庄子上,整天看着别人家的孩子满地疯跑,我那个心呀——做梦都想看我那孩子一眼。”
寄柔身子前倾着,把端姑的手一握,“姐姐,我原来不提,也是怕你老惦记着,心里不好受,现在看来,是我的错了——你那个孩子,是偃武在餐露山下的村子里找了户人家寄养了。到底哪户人家,就只有他知道。”
“那、偃武现在人在哪呀?”端姑急着问道。
“他在西南,在石将军手下做副将。雇辆车,半个月就到。”寄柔说着,两只楚楚的眼睛哀求地对着端姑,“我只求你一件事:你替我送嬷嬷去偃武那,让他这后半辈子,好好孝敬她,嬷嬷在冯家一辈子,连个儿女也没有……等送到了,偃武就把孩子的信儿告诉你,你再回来。”
端姑被她这一串话,说得一怔一怔的,脑子一团乱麻似的。然而想一想,忽的兴奋起来——她能找到自己那个孩子了!能摸到他那软豆腐一样嫩的脸颊,能把他的温暖的小身子,健壮的胳膊腿儿抱在怀里了!端姑笑着眼泪都快出来了,点头不迭道:“妹子,你放心,我一定把嬷嬷平安送到——那我们几时走啊?”
“今天下午就走吧……”
寄柔话音未落,门“哐啷”一声就被推开了,杜氏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把端姑往旁边一推,两眼瞪着寄柔,“柔姐,你这是想干嘛呀?”
端姑挓挲着手站着,顿觉自己刚才答应地太快了,还没问寄柔为什么要送杜氏走,然而这会看杜氏的脸色,想必是不会同意了,于是惴惴地站了一会,就自己退了出来。那门才一合上,杜氏就把寄柔身子轻轻一晃,又急道:“柔姐,你好好的,这是想的哪一出?”一边说着,眼泪流了下来,“你这几年,真是长大了,有主意了,不把嬷嬷放在眼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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