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嫣垂目向下,心中无喜无忧,只是看着散在地上的月白色裙摆,思绪飘散。明朝的皇后必须身穿正红色服装,以突显中宫之仪,这道旨意过后,从此后再没机会穿喜欢的颜色了。
待张嫣等三人起身后,领头的太监对张嫣恭敬道:“娘娘,请先随小人去皇极殿,这几日里,司礼监会教知您在册封仪式上必行的礼仪。
“其余妃嫔呢?”
“随后会有其他太监知会受册的妃嫔们过去。”领头太监作揖道。
来颁旨的是司礼监的人,如此特地寻了由头分开张嫣跟其他妃嫔,当是王安的意思。虽然张嫣想趁机提醒他,司礼监内部有客印月的人,但更怕王安问及起火那晚之事,不知该如何搪塞,思虑之下,还是让如晴随侍在身边,一同前去。
从翊坤宫出来,饶了两个弯后,来到宫墙处,朱墙下赫然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果然“恰巧”遇见了王安。
王安从墙边不紧不慢地走到张嫣身边,眼风轻轻扫了一下张嫣身后的如晴,弯腰行礼道:“娘娘千岁。”
“王公公免礼。”
他吩咐那几个小太监回司礼监,说是有要紧事做,由他亲自带张嫣去皇极殿。
这场面真是似曾相识,张嫣浅浅一笑。
王安,张嫣,和宫女如晴,三人向皇极殿的方向走去。王安面色如常,实则内里有一肚子的话想问张嫣,但顾忌着如晴在场,一句话也不能说出口。
张嫣倒是主动说起另一件事,“王公公,昨日小女的贴身宫女犯了错,小女将其逐回了司礼监,册封大典后,望王公公留心指派些得力又可靠的宫人给小女。”张嫣在“可靠”二字上不着痕迹地加重了语调。
王安恍然明白,昨日那个宫女从景阳宫回来,闷声不响地就领了二十大板,问她怎么回事,她只是沉默,原来是这个缘故。司礼监内也不尽干净了啊,王安感叹。
不过张嫣身边不能没有可靠之人,他思虑一瞬,心中已有合适人选,只不过说起来有些舍不得罢了。
“这是自然。”王安恭谨道。
“小女再跟公公求个恩典,等她伤好了后,放她出宫吧。”
“是。”王安快速应道,张嫣的请求,坚定了王安的决心,指春梅去张嫣身边,这小姑娘有慈悲之心,不会苛待春梅的。
一路再无话,很快,皇极殿的殿顶已然可见,近在咫尺。
第一次见此建筑,张嫣为其恢宏气势所震,不由得呼吸一滞。
重檐庑殿顶,金黄琉璃瓦闪着光泽。走上三层汉白玉台阶,进入内殿,面阔十一间,进深五间,梁枋上饰以和玺彩画,高大的楠木金柱支撑大殿,正中的宝座旁竖着六根沥粉贴金云龙柱雕。大处气派,细处精致。比起乾清宫和坤宁宫,它更加雄伟庄严,美轮美奂。
皇极殿带来震撼的同时也让她想起了一事,张嫣示意如晴先行回避,转身缓缓对王安道:“王公公,此次救命之恩,小女无以为报。你只管言明,需要小女如何对付奉圣夫人?若不违本心,小女必将竭尽所能。”
“您只要尽皇后的本分即可,除此再无其他。”王安恭谨道。
如此大费周章到头来只让她尽皇后的本分?张嫣不太相信,她以为王安是在此处不好直言,于是低声道:“王公公不必如此客气。”
“大人们一开始便是如此打算的,再者,无事不敢居功,钦天监对皇上所说之话,并非是小人和东林的大人们所授意。”
张嫣吃惊,“那钦天监为何要助小女?”
“小人不知,或许您大可认为,监正大人不过是实话实说。”
“他说了何话?”张嫣奇道。
“那些卦象过于复杂,小人记不清了,但有一言。”他顿了顿,看着张嫣,“长弓弦满,女子焉得?有此一人,可正江山。”
☆、20.魂牵梦萦
册封大典的礼仪极其繁复冗杂,堪堪几日下来,才烂熟于各人心中。
张嫣是众女的表率,端着身份,在人前不能显示出一丝疲态,每日回到房间后,才敢将绷了一日的表情给松懈下来。
大典前最后一晚,张嫣浑身疲乏,热水沐浴,卸去了妆容发饰,便早早于床榻卧下了。
这几日,睡前的思绪总是围绕着钦天监那一句话反反复复。可正江山?如此说法,虽是此次救了自己一命,但却并不判断他的本意是帮助自己。若现下的皇上不是朱由校,而是唐太宗,这样一番话极有可能断送自己的性命。
钦天监如此说到底是出于什么缘由,莫非真的如王安所说,不过是实话实说?自己又何德何能被扣上“可正江山”的身份?
如此想着,思绪越来越飘散,拉也拉不住。恍惚间,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随着神智渐渐迷糊,那个身影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后院里,四下无人。
少年手执一根细长树枝,正在苦练剑法。
“燕哥哥,你再如此练下去,只会伤了身子。”女孩从窗子里探出头冲下方喊。
那少年动作不停,充耳不闻。
“燕哥哥。”女孩不死心。
回应她的只有那根树枝在空中划出的“咻咻”之声。
“燕哥哥!”女孩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怒气。
那女孩眼睛打了个转,手脚灵活一动,整个人便从绣楼的窗子里翻身而出,身子直直向地上落去,眼见着就要摔伤。
幸好那少年反应极快,将手中树枝一抛,旋身便到了窗下,伸手一抱,稳稳接住了女孩。
那女孩在少年怀中咯咯笑道:“就知道燕哥哥的武艺进境极快。”
“嫣儿!”那少年横眉怒道,“若是我慢了一步……你……”
“燕哥哥会接住嫣儿的!”女孩语气十分肯定。
少年叹了一口气,放开她,想回去继续练剑。女孩抓住了他的衣摆,低声哀求道:“嫣儿知道燕哥哥明天就要走了,最后一点时间,也不肯和我说说话么?”
少年回头看着她,似有所动,“待我报仇后,会回来找你的。”
“你敷衍我罢。”女孩小脸倔强。
“敷衍你作什么?”少年伸出手,轻轻刮女孩的鼻子,“天下之大,却没有我燕由的家,你说,我报完仇后,不回来找你,还能去哪里?”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完全听不见。
张嫣幽幽醒转过来,睁开双眼,发现她仍然躺在翊坤宫房间内的卧榻上。
是梦?
她神智清明了些,才想起来,那些情景,是切实的回忆。日有所思,因此才入了梦。
张嫣在夜色中坐了起来,身上盖着的锦被滑落。她身上发凉,却不想再碰锦被,只是蜷起双腿,双手紧紧拢住膝盖。
梦里梦外,同样是夜晚,不过梦外的夜晚里只有她孤身一人。
入宫多日以来,处处惊险,诸事缠身,她为了避祸自保,一日都不得安生,根本腾不出时间思念,也同样无暇软弱。
这个梦,让压抑许久的思念如潮水般汹涌,几乎吞噬了她。
父亲严厉,母亲早逝,此刻自己最思念的人,竟是燕由。
张嫣从小到大都被父母勒令不许见外人,但燕由却是个意外。趁着夜深,大人们都睡下后,张嫣会悄悄指点他练武,而燕由休息的间隙,会跟张嫣讲述外面的世界。
年龄相差无几的两人,都没有其他朋友,一来一往,不过几日内,便已经十分亲厚。
燕由离去后,张嫣没有一日不牵挂着他,并将两人的诺言深藏心底。
从总角到及笄,弹指一挥,已经过了六年。没有燕由的丝毫音讯,他的面容也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但他眉眼间的刚毅仍深刻在张嫣心里,张嫣盼望之情也从未淡去。
她低叹一声,将头埋入纤瘦的双臂中。
燕哥哥,说好了会回来的,嫣儿一直都相信你呀?
但是,一别六年,你还没来得及实现诺言,我已身处深宫之中。
就算我们都有心,这辈子也是再难见到了。
在翻飞思绪中,周遭的黑暗渐渐不那么浓稠,窗外透进来些许明光。新的一日,不知不觉到来了。
她望着窗外渐渐明亮的天色,眼神慢慢变得坚定,从脑中逐出那些不该存着的念头。
今日,便是她入主中宫的日子。
☆、21.春风已至
皇极殿。
众女一步步地按事先教导好的繁杂礼仪进行受册仪式。这是天启年间的宫内举办的第一件盛事,因此办得尤其隆重,后庭内几乎全部有身份的人都到场了。
张嫣头戴的凤冠上镶嵌有千余珍珠宝石,身着正红色云锦礼服,凤舞九天霞帔,立于众女的正前方,仪态万千。
即便张嫣这几日都没有睡好,但精心修饰过的脸庞丝毫看不出疲态,反倒在满头珠玉光泽的衬托下显得越发美艳无匹。
在宫人们看来,皇后面色沉静,杏眼中隐隐有锋芒透出,自生威仪。她左右两边分别站着段婧和林宛儿,两人同样美貌过人,但气度上不敌张嫣,连容光也似暗淡了不少。
宫人们在暗赞新后美貌的同时,不由得也平添敬畏。
其余几十个女孩各自被封了选侍,昭仪,嫔等,亭亭立满一殿,殿中脂粉香气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