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时宫中只有一个宝林,故而也不用冠以准确宫室名称。在座的几人俱是诧异,方灵舒将团扇往桌上一掷,懒懒道:“让她进来。”
幽风暗动,环佩轻摇,南春的一袭簇新妃色宫装是最普通的式样、最普通的料子,甚至裙上绣的花纹也只是疏疏落落的几朵迎春,方灵舒身边得脸的宫女俱着一身八成新的销金彩缎恭恭敬敬侍立一旁,倒越发衬得她落魄寒酸、格格不入了。她拜下身去,言语间谨慎得近于局促:“奴婢给充仪娘娘请安、给充容娘娘请安、给婕妤娘娘请安,各位娘娘万福金安。”
她每道一句“请安”便磕一个头,等一句“万福金安”说出口,额前的碎发已有些散乱,堕马髻上簪着的碧玉螳螂也摇摇欲坠了。方灵舒上下打量她几眼,似笑非笑道:“哟,都封了宝林了,怎么还自称奴婢呢?”南春正张口欲言,还未出声,方灵舒已自顾自笑出声来,向郭、顾二人道:“也不怪她改不过来,做惯了奴婢,一时抬举她做主子,倒还无福消受呢!”
顾行珮拈起一块玫瑰糕,用手帕包着轻轻咬了一口,不疾不徐道:“瞧宝林身上穿的衣裳,也忒素简了些,知道的人自然懂得宝林是为后宫俭省花销,要叫那些不知情的人见了,倒说陛下不心疼自己的女人呢——说起来陛下昨晚上也赏了你不少东西,怎么不好好儿妆饰一番再来此处?也亏得你现是在长定宫,充仪娘娘大度,不计较,若是在我宫里,我就要嫌着你不庄重了。”
南春的脸涨得通红,连连磕头道:“按例新册的妃嫔都应当去拜见太后与皇后,如今中宫无主、太后抱病,宫中以充仪娘娘为首,所以奴婢思忖着要来长定宫请安。几位娘娘都是金枝玉叶的贵胄出身,奴婢起于微尘,不敢与娘娘们比肩,所以自称‘奴婢’。陛下赏的东西,奴婢不敢擅用,只留下了几样最普通的,其余的,都带来了。”她说着,向后高声吩咐:“端进来!”
一溜宫女太监都端着昨晚皇帝赏赐的东西,甚至连漆盘都没有换过,除了皇帝亲自下令拿出来布置宫室的摆设及几件衣裳首饰,盘里的东西几乎都没有被挪过位置。郭明嫣与南春素无过节,见她跪得狼狈又辛苦,不觉有些恻隐,遂笑着向方灵舒道:“宝林这样念着姐姐,又懂规矩,我们却怠慢她了,真是该打!”
方灵舒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见她偷偷指了南春一下,顿时明白过来,做恍然惊觉状,讶道:“呀,宝林怎么还跪着?”她拍了拍额头,向郭明嫣道:“幸亏有妹妹提醒,不然宝林初次进我宫里,我便要做恶人了!”又指了一个宫女过去扶南春起身,一边道:“宝林不记恨本宫吧?”
南春慌忙又要跪下去,方灵舒让方才扶她的宫女拦住了,道:“宝林再这么多礼,可就是怪本宫了。”说完便赐座。
两列花梨木的椅子,上面的漆色又鲜又亮,连搭着的椅袱上绣着的花纹也比南春身上的精细许多。南春在顾行珮下手的椅子上坐了,命人将东西端到方灵舒面前,才陪着笑脸道:“奴婢自知微贱,不配用这些,思来想去,唯有拿来献给各位娘娘才是正理。”
方灵舒本也好奇皇帝赏了些什么给这位新晋的宝林,更可从赏赐之物的价值中窥见几分她在皇帝心中的分量,故而虽表面上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却还是抬眼看了看漆盘中的东西。不过两眼,方灵舒的脸色便好看了,语气也真正和缓起来:“陛下疼你,赏你妆饰之物,你便安心用着。我们虽没什么好的,却也没有夺人之美的道理,你还是带回去吧。”
“奴婢不敢自专……”
“好了,别自称奴婢了,陛下喜欢你,你就是主子。在下人面前,总要拿出点儿气势来,别让下人轻贱了你。”郭明嫣微笑着,脸如晨曦中绽放的玫瑰,“充仪娘娘让你带回去,你也不算自专了。”
从长定宫回来,顾行珮的脸就没好看过,甫进宫门,远远便看见苏凰在中庭里站着看小宫女修剪花枝,心中更是郁闷不已。云惠见她脸色阴沉,又站在门口迟迟不向前迈步,心中便明白了几分,试探着道:“娘娘若是见着她不高兴,奴婢便先打发了她去别处,娘娘眼不见她,心也就不会烦了。”
顾行珮却硬生生把脸上的不快忍了下去,换了一副勉强挤出的笑脸,向云惠道:“有什么不高兴的,谁知道还见得到她多久呢?”
☆、88暗香来
苏凰站在庭中,看那些宫女细细地把多余的花枝剪掉,一丛丛花树渐次显出修长挺拔的姿态,忽然就想起了往日山谷里那些不加修饰的辛夷花树,漫山遍野,灿如云霞,一枝一叶均是天然之美,而宫里的花草,恰如宫里的人,永远只能按强者的意愿活着,宫里几万个终日劳碌的身影,不过是一具具任人摆布的玩偶罢了。
大批随从的脚步踏到了光滑的青砖甬道上,苏凰熟练地转过身向门口的方向跪下去,口中仍是永远不变的一句话:“奴婢恭迎娘娘回宫!”十几声“恭迎”整齐地响起来,完美得近乎僵硬。
顾行珮一如平常,端庄款步,徐徐行至苏凰面前,让云惠扶她起身,脸上笑意融融:“快起来吧,地上凉,伤身子!”说着折了道旁一枝开得正好的西府海棠,拿在手中轻嗅一下,又随手递给云惠,似是自语一般,叹道:“又是海棠开的时候了!”
苏凰跟在后面,并不解其故,只是默然。云惠正用手拨着海棠娇艳的花瓣,闻言便向苏凰挤眼睛,笑眯眯道:“可不是?过几日便到娘娘的生辰了,自从到宫里来,娘娘整日的抑郁忧心,极少有真正开怀的时候,这入宫以来的第一个生辰,娘娘一定得好好儿热闹一番!”
顾行珮脸上是忧愁而无奈的神情,并不再言,直到进了正殿,才幽幽道:“没亲没故的,就咱们几个人,怎么热闹?”
云惠将宫女沏来的热茶端放到顾行珮手边的高桌上,目光炯炯:“娘娘向来聪明,怎么一到自己的事上就想不明白了?虽然没有亲故,但宫中的各位娘娘都与您姐妹相称,若能相邀同庆,岂不是热闹?”
“我倒忘了这些,”顾行珮也欢喜起来,端起茶轻抿一口,道:“多亏你提醒!只是……”她忽而又有些懊丧,蹙紧了眉头:“别人都好说,只是我前时气昏了头,对新晋的宝林说话刻薄了些,只怕她吃心,不肯来呢。”
云惠剥了一颗熟透了的枇杷递到顾行珮手上,笑道:“这有何难?”她看了苏凰一眼,“娘娘不知道,宝林原先与阿凰有着主仆的情分,现下虽是成了陛下的人,可遇到原先的主人,总要给些面子的。”云惠黑漆漆的眼珠打个转儿,各觑了两人一眼,“不如劳阿凰走一遭,既可请得动宝林,还能消了娘娘先前无意中结下的嫌隙,也算两便了。”
苏凰正要推托,顾行珮已笑语盈盈:“那真是巧了!如此,我也心安些。”她凝神想了一瞬,向云惠道:“去把那盒‘鸾妃袖里春’拿来,教阿凰一并送去永和宫,以显我的诚意。”
云惠似极惊诧,脱口道:“那可是娘娘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得的,统共只有两盒……”
“你怎么也多嘴多舌的了?”顾行珮瞪了她一眼,斥道:“再怎么好,不过是一盒香料罢了,哪敌得过宫里姐妹的情谊?”
云惠一脸委屈地进内室拿了一个木盒出来,顾行珮亲自交到苏凰手里,又让人折了一把含苞欲放的西府海棠,脸上才又高兴起来,殷殷嘱道:“你与宝林是旧识,不比旁人,宝林受了我的气,别人去劝未必会听,但你的话,她总不会当耳旁风的。”她把西府海棠仔细端详了一番,满意道:“这花儿插在永和宫,蜜香盈盈,宝林看了也高兴些——”她转身看向远处的碧瓦飞甍,眼中满是希冀,“阿凰,若我与宝林旧怨消解,这宫中也可不必多生出一桩冤孽了。”
苏凰捧着海棠花与香盒,行走在笔直的甬道上,两侧的宫墙高深莫测,像一口巨大的深井。四月的风已经暖起来,与她擦身而过的宫女们也都换上了轻薄的春衫,红红绿绿的颜色,虽然式样与料子都简单粗朴,但与春花相映,却也是一番明媚活泼,她偷偷想着,若宫里的女子都是花朵,那这时节也端的是春深似海了。
走过景福宫外的甬道,再向西行,便是长长一条青砖巷子,御花园的外墙与椒房殿的外墙隔路相望,让这条巷子变得更加深邃长远。她随意地朝椒房殿看了一眼,见庭中不过几个洒扫的宫人,虽殿宇恢弘,雕栏彩绘精妙无比,如今却只是无主之地,亦不觉偷偷叹息。
进永和宫时,南春正在做一只精致的玄履,朱缘黄结,履面是捻金番缎的料子,正是皇帝新赏的。苏凰被宫人引进去,见到高坐主位的南春,心中五味杂陈,正欲拜下去请安,倒是南春先一步过来搀住了她:“快别多礼。”
苏凰知道彼此都是尴尬的,即便早些时候她也说过愿南春登临后位的话,可真到了眼前,哪怕只是小小的宝林之位,也昭显着她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一个是天家侍妾,一个是卑贱宫奴,主仆有分,天渊之别。从前她是尊贵的公侯小姐,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沉沦至此,她突然明白,之前认为名利如烟、身家似土,只不过是因为这些东西自己已经得到……而不愁衣食的人,就算心怀怜悯,也永远不能切身体会到饿殍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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