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进去一打听,听说怀柳正陪在灵堂守灵,便又奔去了灵堂。她问了在灵堂外当值的丫鬟,得知段夫人正在里头,又不敢贸然进去。正急得团团转,却看到一个丫鬟拿托盘盛着几盏什么过来了,她急中生智,拦住那个丫鬟道:“这是送到哪儿去的?”
那个丫鬟朝灵堂努了努嘴,悄声道:“夫人与大人都伤心一天了,少夫人怕他们熬坏了身子,方才遣人来说让厨房做几盏冰糖银耳羹送去,这不,刚做好就送来了。”
箩衣笑了笑,把托盘接过来,道:“原来就是这个,少夫人还让我出来看看呢,可巧你就送来了。你先在这儿等着,待我把这个送进去,便把托盘拿出来给你回去交差。”
那小丫鬟忙道:“那便有劳姐姐了。”
箩衣端着羹汤进去,一眼瞧见怀柳正跪在段夫人身后,便轻轻走过去道:“小姐,冰糖银耳羹送来了。”
怀柳见到箩衣回来,心中悬着的线终于放了下来。她与箩衣对视一眼,便拿起一盏冰糖银耳羹奉到段将军身前,恭谨说道:“爹爹伤心了一天,未曾吃过东西,还请用一点银耳羹吧!”
段将军虽然伤心,也还是拿起来勉强吃了几口。怀柳又依次献给段夫人及良琮等人,直到他们都吃完,才让箩衣收拾了碗盏送出去。
在出门的一点空当,怀柳赶紧问箩衣:“知道苏姑娘去哪里了吗?”
箩衣看她一眼,犹豫了片刻,还是说了出来:“苏姑娘她……去碧云庵了。”
怀柳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我见她心思消沉,怕她要寻短见,才让你跟着。既然她还能去拜佛,我便能稍稍安心了。”
“可看苏姑娘的样子,仿佛并不是去拜佛的……”箩衣咬咬唇,觑着怀柳道:“小姐,我有些担心苏姑娘是出家去了……”
怀柳心中一震,想到苏凰对她说过的话,越发觉得箩衣的猜测在理,忙道:“你速速回家去找公子,让他明日便去碧云庵,一定要带凰儿回萧家去!”
☆、74山有木兮木有枝
天色刚晓,萧怀倾就在长泰城每日必响的晨钟声中出了门,向碧云庵行去。秋高天远,他策马在城中大道上飞驰,马蹄急促地踏在地上,如他心脏一般砰砰作响。也不知这样在路上奔驰了多久,他只觉得整张脸都被带着寒意的晨风冻得僵成了一块,才看到前方山上碧云庵若隐若现的屋檐。
萧怀倾此前从未来过这儿,就算他每年都会去附近的碧溪山替苏氏亡人扫墓,离碧云庵不过一盏茶的路程,他也没想过要去庵中看看。眨眼的功夫,骏马已经疾驰到了石阶之下,萧怀倾翻身下马,把马儿系到旁边一棵大树上,便踏上石阶,一路奔上去。
碧云庵的山门很简陋,只是稍稍砌成了门的样子,连佛门常见的绘彩图案也没有。穿过山门,便有一个灰衣比丘尼执帚扫地,扫帚是用老了的,连竹枝都已经秃得不剩下几根,只是沿途扫过的地方倒也干净,连一丝灰都看不见。
这样一路粗粗地看几眼,就到了院门外。围墙上橙黄的颜色已经只留下了一个大概的影子,唯有一个大大的“佛”字却像是新刷上的,清晰可见,衬着围墙下菜畦里一个着暗黄袈裟的身影,就像是云缝里撒下的一点微黄的晨光,明明浅得像是褪了色,却生出一种佛光普照的肃穆庄严。
萧怀倾整了整有些歪斜的衣襟,双手合十,向那正提水浇着菜地的长者深深弯下腰行了一礼:“劳师傅大驾,请问师傅昨日可见过一个着孝衣的年轻女子?”
住持本来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有些诧异,听完他问话,心中便了然,依旧不疾不徐地浇完已舀在葫芦瓢中的清水,才起身道:“施主若有事找她,便进正殿佛堂一看吧。”
萧怀倾闻言便进去,正对着院门的一间屋子稍大一些,他揣度着可能是正殿,便慢慢地走了进去。他在京城三年,每日最要紧的事就是想念苏凰,但每每念及,又会想到她临别时的样子,那样零落娇小,像秋日里,路旁悄然盛开的野雏菊,虽也有家菊的坚强孤傲,却要面临更多的疾风与严霜。他怕她过得不好,更怕她过得好——她若过得不好,自己必然为她难过伤心,但若她过得好……他多怕她忘了自己。
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思念着,矛盾着,他不能去见她,也不敢去见她,甚至每年生辰,他连礼物也不敢随意送出去,因为他不知道这些寄出去的贺礼到底是会逗她笑一笑,还是不合她心意更添了烦闷。每年到她生辰的时候,他总要踌躇许久,但那些贺礼无一例外地都被他送到了楚姬手里,看着楚姬如获至宝的笑脸,他就在心里骗一骗自己:只当凰儿也是一样开心。
如今时光千回百转,他怎么也没想到三年之后会再见到她,更没想到相见会是在庵堂之中。佛祖塑像宝相庄严,下方的供桌上供着几盘时新瓜果与糕点,烛台上的长明灯幽幽地燃着,散出飘飘袅袅的青烟,慢慢升到空中,幻化成不知名的形状,倏忽又消失在空气里,就如同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萧怀倾缓步走进去,却不见人影,他试探着轻轻叫了一声:“凰儿,你在吗?”
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来:“小姐,仿佛是萧公子。”
苏凰把抹布放到木桶里,从一根红漆圆柱后面站起身来,双手合十:“施主有何事?”
萧怀倾大步走到她面前,不禁愣住。眼前的女子清瘦得他都快认不出,神色又黯然憔悴,身上的佛衣也是暗沉沉的灰色,像将阑的天光,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活气。他看得心中像被无数根银针扎着,刺得他语调也不由自主地哀伤起来:“凰儿,你受苦了……”
“贫尼法号慧安,施主要找的人,已经故去了。庵堂之内,男子不宜久留,施主请回吧。”
萧怀倾不料她说出这样生分的话,怔怔道:“凰儿,难道良珣去了,你的心也跟着去了吗?你对良珣,就情深至此?”
苏凰听他提及段瑾,心中蘧然一痛,更冷了声音道:“尘世乃苦海,施主只当贫尼是在寻求解脱便罢了。”说完,又重拧了抹布擦起地来,不再看他。
萧怀倾见她双手微红,料想擦地的水是井水,在这秋日里也是凉得有些寒意的,便伸手夺过她手中的抹布,心疼道:“你从没做过这样的事,怎么能这样委屈自己?凰儿,你若是要为良珣祈福,便跟我回家,我为你新建一个佛堂,你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好不好?为何要一辈子都在这样清冷的地方?凰儿,你才十八岁呀!”
“贫尼明白施主的一番好意,但请施主不要再于佛祖面前说这样的话。佛门自有清规,一日不劳作,一日不得食,贫尼既入佛门,便不觉得苦,只有欢喜与解脱。”苏凰不声不响地拿回抹布,放到桶里拧了拧,“贫尼尘事已尽,从未想过再回去。若施主真的好心,那便从此不要再来此地,给贫尼一个清静之地吧。”
“凰儿,你真的这样想?”
“出家人不打诳语。施主请回吧。”
萧怀倾的心一点点碎成围墙外斑驳的灰点,细碎得能从最密的筛子孔里漏下来,就算是蜡炬成灰,也不能比它更碎了。他麻木地走出大门,住持已经浇完了方才那片地,正拎了水到另一畦菜地去。住持见他脸色灰败,心中早已清明,便向他道了一句阿弥陀佛,才又弯下身去浇水。
他亦躬身回了一礼,无奈而悲凉:“慧安既心意坚决,便有劳师傅照顾她些,晚辈感激不尽。”
石阶似乎比上去时更加漫长,不过五六十步,于他却是恍如隔世。上山时抱着的担心、忧虑、喜悦与希冀,现在统统成了冰冷的失望与绝望,他甚至盼着自己是枯木,是死灰,那么,就算一样是没有希望,起码无知无觉,不会痛苦。
他的马还在山脚下静静地吃着新鲜的青草,时不时甩一下长长的尾巴,悠闲得连他都妒忌。萧怀倾过去解开绳子,跨上马鞍,拍了拍马儿的脖子道:“老地方,驾!”
延庆坊的坊主早已经习惯了他去找楚姬,远远地看到他来,便马上堆起一脸笑意:“萧公子里面请,楚姬正等着公子哪!”
萧怀倾也不理他,轻车熟路地找到楚姬的屋子,一进门便挥手:“拿酒来!越多越好!”
侍奉的丫鬟连忙下去拿酒,楚姬抱了筝便自己抚起来。刚只弹了两句,萧怀倾却道:“这个不好!换一个!”
楚姬心中一喜,又不知是为何事,便试探着问:“公子听了三年《长干行》,怎么今日忽然不听了?是楚姬弹得不好吗?”
萧怀倾眼眶微红,摆摆手,随口说道:“没事,不过是听得久了,有些腻罢了……你换一首曲子弹来听吧。”
说话间几个丫鬟已抬了好几坛酒来,都放到了萧怀倾面前的食案上。楚姬见这些酒都是几口便能醉的烈酒,心头顿时火起,便斥道:“上这样烈的酒干什么?这几坛烈酒下去,是想要萧公子的命吗?还不快撤下去换清酒来!”
丫鬟正低了头要去换,萧怀倾却伸手拦住:“不必换了,我今日本就要不醉不归,换清酒来多扫兴!”说着,倒了一杯递给楚姬,“你也喝一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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