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安暗道非衣用的东西就是精巧,小小一座黄石郡,也能让他置办完所需的一切。马车车辕上立着一道铜铃琉璃塔灯,闵安仔细看了看,突然认出了这是萧庄专属的徽志。有了萧宝儿的老爹的雄厚的财力基础,闵安更加相信非衣在黄石郡没有办不成的事。
可是眼下看来,非衣似乎要离开黄石郡了。
闵安打马追到车窗口位置,问道:“你去哪里?”后面一句忍着没说,不是要拜老爹为师么?
非衣放下窗幔说道:“世子在清泉县,我去会会他。”
闵安见非衣愿意答话,又赶着问:“还回来吗?”
非衣淡淡道:“舍不得我?”
闵安脸红:“我还欠你一个承诺,没有兑现过。”
“见到吴仁就可兑现了。”
非衣留下这么一句,坐着马车远去。闵安晃悠着在后继续走,也不指望非衣能捎他一程。到了傍晚,他总算赶到了清泉县。先去县衙交付公文后,他向门役打听了一下市集巫医百工的消息,径直去了街口。
薄薄暮色飘荡在街市上,一群人围在前头不散开。闵安挤进去一看,正是师父吴仁在跳大神。他连忙把头一低,弯着腰朝人群后面钻。
吴仁甩开拂尘,卷上闵安的罩衫,嘴里念道:“小徒不要跑,为师等你多时了。”
这样的开场白闵安何曾听不懂,那是师父的暗语,要他充作二神,跳一段请神舞。闵安配合过多次,无奈走上场。
吴仁穿着长长的深衣,腰间系着九串铃铛,手持长单鼓,每击打一下,铃铛必然响和一声,震得冠帽上的翡翠羽毛也跟着一起颤抖。他围着一位坐在地毯上的大叔跳个不停,口中还念念有词,大概是表现出来他请动了神灵,唤神灵附身在大叔身上,治好大叔的腿软毛病。
此时,闵安系上长腰带,分出两头拖在地上,又戴上粗布制作的高帽,充作二神站在病人的毯子后。他用手搭在大叔肩上,见师父转过来唱着,轻车熟路地应上一声。
吴仁拖长声音说:“看我左手敲起文王鼓,右手执起武王鞭,号令一声天下太平,各路神仙快快显灵。”
病人屈膝坐着没有反应,他本来也不懂什么请神仙的把戏。
吴仁看了看闵安,闵安清了下嗓子,开口唱道:“蟒常附身脚底凉哎,骨节痛得泪汪汪;胡黄附身睏得香哎,时笑时哭喊爹娘;悲王附身怨冲天哎,耳穴冒风气不全;武仙附身筋骨壮哎,棒打八方逞豪强。”闵安拍了拍病人肩膀,问道:“敢问客人是哪一路神仙?”
病人茫然,不知道怎样回答。
吴仁赶紧喝道:“东两仙,西两仙,满场站得亮灿灿。我看客官面色黄,不如请出金苍神来赶魔障。”说着,吴仁朝着暮色沉沉的天空一指,从他袖中飞出浸了磷粉的黄纸,黄纸燃烧起来,悠悠扬扬落地。民众目光被火光吸引,吴仁趁机围着病人打转,手舞足蹈,头晃眼翻,似乎真的得到神灵的指示一般,口中不断念叨:“眼角垂,嗜瞌睡,腿根软,步难行。大仙指点得是,小人省得。”
围观民众渐渐起了骚乱。吴仁回头瞟了闵安一眼,大声喝道:“送金苍上神!”
闵安扬手摆动铃铛圈,发出一阵叮叮当当脆响,吸引了围观民众的注意力。他穿白袍戴高帽,容貌生得俊秀,拧着身段旋转起来,衣襟像白莲一般散开,比吴仁刚才手足乱抖的请神舞显得文雅了许多。
吴仁缓口气,擦去汗,对病人说他已经得到金苍神的全部指点,按照神的旨意配合了一大包草药,将草药递给毯子上的病人,卖了一个好价钱。
闵安跳完舞,抬起衣袖擦汗,看到已经散得疏落的人群后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怔了一下。非衣绾发束冠,穿着玄色锦袍,披着时兴银貂毛领,静静站在那里,如同一尊冰芝玉塑,华美得夺人眼目。闵安猜想非衣怕是来看师父的,回头又朝师父那里望了一下,结果发现非衣的目光并没有挪动,只是放在他的面容上。
难道是找他的么?闵安狐疑地迎上去问道:“怎么了?”
非衣在嘴角挑起一丝笑:“继上次石灰战之后,你又让我开眼界了。”
☆、夜谈促心
十三章请神容易送神难
闵安擦擦汗:“见笑见笑了,临场献丑而已,算不上什么。”
两名锦袍侍卫从远处跑来,躬身向非衣施礼,语声恭敬地请他继续前行。非衣转身走向街口,撂下一句:“世子向来不喜欢巫医术士江湖郎中这些旁门左道,你和吴仁早点退。”
闵安顺着非衣的身影看过去,这才发现街口向南之处,屹立着一座别致门楼。八名守卫一字排开,着华服握官刀牢牢把守着门户。楼柱上悬着两串大红灯笼,笼口洒了紫金粉,映出一片绚丽的光彩。闵安透过楠木大门朝里面望去,只看得见八列雪白的玉兰灯挑在伏龙滴水架上,将庭院四壁照得亮堂。他的目光再朝里面探,已经看不见什么光景了,因为内庭被一道麒麟献瑞的大理石影壁遮挡住了,只从橙色云霞中挑露出四角飞檐,立着翅尖上的数对金龙,在暮色中闪闪发光。
闵安暗暗咋舌,人潮散去之后,他才注意到这栋行馆的派头。看它排场大声威足,显然是清泉县衙专程进献给皇亲国戚落脚的地方。闵安忽然又想起他和师父就站在行馆之前卖弄把戏,引来一大群民众叫好,这底下的动静恐怕已经侵扰到了栖息在楼里的贵人。如果是一向打压巫医术士旁门左道之流的李培南居留在此地的话,那他和师父的出路更加悲惨。
闵安套好驴车,回头去找师父。有衣饰精巧家仆模样的人将吴仁请到一边低语几句,吴仁面露为难之色,似是考虑了一番,才对着闵安说道:“你先去驿馆等我,我出趟场,马老爷家里的。”
闵安追问:“哪个马老爷?你不是不看官家人吗?”
吴仁摆手走了:“马灭愚老爷声名在外,得罪不得,我先去瞧瞧再说。”
闵安拉着驴车去了官道旁的驿馆借宿。喂过驴子后,他钻进低矮土坯房,被米粒大的蚊子咬得满头包。他到处拍打蚊子,捆了一束艾草熏蚊子祛除房里异味,看到非衣披着月光银辉从院门口走了进来。
闵安掸了掸袖口的草末子,坐在庭院的石凳上。非衣问:“吴仁不回了么?”
闵安回道:“师父跳了几场大神舞闯出了些名声,被富贵人家请去看病了,什么时候回还真没个准信儿。”
非衣再不搭话,坐在石凳上等待。他向来图清净,来闵安这里可以算得上是进入到人家的地盘里,只安静坐着不与主人家寒暄,他也不以为意。闵安等着艾草气味散尽,却忍受不了满院的冷清,有一搭没一搭地找非衣说话。
当然,非衣照样是听得多说得少,即使开口,也是简短的几个字。闵安挑着师父的规矩说了说,告诉非衣,师父是二十年前宫中的御医首座,因事被牵连,后被贬出了宫,这才在江湖里游荡。吃官司那会儿,师父散了家庭背了骂名,就此发誓哪怕是坑蒙拐骗去做术士,也不愿意为官场上大大小小的官吏治病了。
非衣听到这里忙问:“官吏家属何其无辜,吴仁为什么也不治?”
闵安苦笑:“师父落难时,师娘卷起细软跟着一名武官私奔了,变成了官家家眷,所以我想这大概就是师父立下规矩,不治官员及家属的原因。”
非衣没有说话,陷入了沉思。闵安好心转告了这些故例,无非是不希望他碰到吴仁的硬钉子,让他先有个准备。而现在似乎除了留在吴仁身边学针法,再也没有其他的途径了。
闵安看非衣思索的样子,笑道:“那个你提过的,能为她做一切事的姑娘,可真有福气,让你大半夜地还候在这里等师父回,为她求得医治法子。”
露水渐渐地重了,大颗地砸在草叶上。非衣一动不动地坐着,像是月下的一尊雕像。闵安伸颈闻了闻他的衣香,问道:“咦,蚊子好像不咬你呀。”
非衣从腰带上解下一个缎布香囊,拈在指上摆动了下。“小雪调配的熏香能祛除蚊虫鼠蚁,我走到哪里,都是百毒不侵。”
闵安接过香囊,放在鼻子边深嗅一口。一股沉水、白檀的香气迎面而来,还没散尽,又传来夜香树、灵香草的气味,好似分成两重看不见的云雾,随风一吹,各自飘荡出最细腻最缠绵的氤氲。
除了生平所学的花草知识,闵安并不大懂得熏香与调香。但他闻过了这个精致的香囊后,也不得不叹服还未曾见过面的小雪拥有一双巧手。非衣拉住香囊丝绦,将香囊勾回到自己手指上,淡淡说道:“小雪的东西不能随便转赠出去,你要什么,我下次单独再送。”
闵安深觉可惜,扁嘴说道:“忒小气。”他走回屋里,将包袱拆开钉在窗口四角,做成了一个防蚊虫的布帘子。满屋的草木灰味弥漫,他取出常用的熏香片放在鼻子底下嗅着,合衣在土炕上睡了一宿。
第二天清早,闵安洗漱完毕走出门来,发现非衣竟然在院子里坐了一夜,他的衣袍上接了一些露珠,连墨色眉峰上都挂着水雾。闵安嘀咕道:“这个傻子不冷么。”走到非衣跟前说:“走吧,我带你去会会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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