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的脾气,当时没杀死毕斯,已算是给了你天大的恩情,你还想怎样?”
闵安不敢应声,抓抓额角,长叹一口气低下了头。非衣看他一脸的黯然,随后又说道:“你对毕斯倒是忠心,为他鞍前马后操劳,收拾一团烂摊子。看你可怜,今晚的丑事我就此揭过去。你回去跟毕斯说,以后别撞在我手里,叫他谨慎点过太平日子。”
闵安连忙点头,非衣又问:“你向谁打听了我的来历?”
“什么来历?”
非衣冷冷道:“你如果认为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食客,还会这样处心积虑来讨好我?”
闵安暗地咬了咬唇,没有应声。
“我要名字。”
闵安在非衣的双目注视之下很难得撒谎:“萧宝儿。”
“她说了什么?”
闵安垂头丧气,如同快要溺亡的人一般,在非衣的冷眼下垂死挣扎了一把:“求你别去找她的麻烦,她也是无心说出来的,就随口说了两句。”
“哪两句?”
“你是楚南王家的人,身份好像有些尴尬,不喜欢外人提起。”
非衣突然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闵安:“你给我记着这笔账。”他转身疾步走出院门,闵安慌张不过,连忙跟了上去。
非衣越走越快,朦胧月色被他抛到身后,他的肩膀似乎有些僵硬,背影看起来更是凛然不可侵犯。闵安曾用心思猜想了一下非衣的来历,但决计没有想到今晚被自己轻轻一提,竟然戳到了非衣的痛处,连先前好不容易用饭食收买到的好感也败光了。不过闵安转念一想,突然察觉到了一些异样,因为同是楚南王之子,世子李培南出巡一次沿途都有官员接送,而非衣无论去哪里都是无声无息的,联想到非衣曾说过“娘亲过世,父亲不爱,能有什么来头”,就在今晚,闵安猛然醒悟了过来。
原来非衣是个不受宠的二公子。
看到非衣径直朝内宅走去,闵安踌躇一下,跑到非衣跟前说:“是我不对,你别生气了,好么?”
非衣黑黑的眼睛压得闵安抬不起头:“以后我没说的事情,就不准问,听懂了么?”
闵安乖乖点头,听到非衣冷冷道了声“让开”,又忙不迭地让道一旁,眼睁睁看着非衣走向了内宅大门。老门仆向非衣行了个礼,非衣唤道:“叫毕斯出来。”
毕斯出门后,非衣站在原地指着远处的闵安说:“派他去守茅十三以作惩罚。”毕斯以为是失礼一事得到妥善解决,哪管闵安摆头求饶的样子,一口应承了下来。
当晚,闵安扎紧衣裤万般不情愿地走进重犯监号房,睡在了茅十三的匣床顶的号天板上。茅十三手脚不能动,照样用嘴骂了半宿,后来骂得累了,他才歇息下来。闵安忍受着蚊虫叮咬、夜鼠蹿动、毒骂穿脑的苦楚,不吭声不做气地闭目养神,期间他还得挥手赶跑气窗外碰跳个不停的玉米,唤它自己去屋里睡觉。
快到寅时,闵安才睡着。囫囵睡了半宿觉,号房外的木门敲得震天响:“小相公快起来,小六死了!”
☆、跳大神
小六原名朱留投,是从散花县征调过来的衙役,一来黄石郡就入了经制编册,毕斯知道他后头有贵人衬着,平常也不大为难他。否则以他这样年纪轻轻的,拳脚功夫又不厉害的人,是不大容易挤进编制的。现在小六死于非命,这些题外话毕斯就更不会提了。
闵安在明堂里仔细查验了小六的尸体,对外伤及旧伤都做了详细笔录。小六口眼大开,手散舌落,舌不抵齿,脖子上有一道明显的勒痕,足底鞋跟有挣扎磨损的伤痕,这些尸表体征都符合被人勒死的状况。闵安再三查验,觉得无误了,才去了满身味道走出来向毕斯禀告:“大人,小六确实是被人从背后勒死,凶手高出小六一头,手臂力道强大,可单手拖曳过小六的身体。”
毕斯叹口气:“真不该派小六去守柳二的监号,谁又能想到柳二的臂力有那么大……”
闵安暗道,当时劝你枷住柳二,你又不听,白白害得小六送命。他在心底埋怨,眉尖忍不住蹙了起来,没想到毕斯看了他一眼,反倒怪责他道:“早该听本官的话,放走那个祸害,现在好了,他打破监牢逃了出去,再流窜到外地犯案,本官可逃脱不了干系。”
闵安没有资格犟嘴,只能沉默应承下毕斯的怪罪,心底仍在痛惜小六的惨淡离世。毕斯要闵安查出柳二勒死小六的细节,闵安请老班头抱来玉米,还没开口说什么,玉米一见到他,就蹿上他的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
毕斯皱眉道:“怎么了?”
闵安摸出一片谷芽糖塞进玉米嘴里,轻轻拍着它的背,说道:“玉米昨晚见我睡在监号里,也跟了过来。它喜欢偷看小六洗……发现小六就在外院号房里,乐不过,荡在气窗上叫他。它大概刚好看见柳二杀害小六的经过,受了惊吓,所以赖在我身上不敢下来。”
闵安摸摸玉米戴了瓜皮帽的头,对它说:“给大人演示下,昨晚你看见了什么,嗯?”又赏给它一片糖。
玉米吱吱叫着,有些不依从。闵安板起脸,冲它龇了龇牙,它马上跳到桌上,抓起一管毛笔,朝它自己头上比划了下,又举起来献给闵安。闵安看看一旁候着的花翠,说道:“翠花给大人解释下,玉米说的我还有些不懂。”
花翠细细看着玉米的动作,释疑道:“应该是柳二拿出一柄女人金钗,作假说要献给小六,骗得小六走近。小六昨晚吃了太多油腻的饼子,出去上了几次茅厕,手脚发软没得到力,就被柳二活活勒死了。”她用衫角抹了抹眼角,低声道:“剩下的,大人就自己猜猜吧,猴子只说了这么多。”
玉米跳下桌,替花翠拭泪,花翠将它抱走。
闵安说道:“柳二拿小六的钥匙开了门,顺道还卷走了小六的公服和腰牌,大人发捕状出去时,可要说明外面流窜着一名假公差,提醒乡民结户严防。”
毕斯摆摆手,吩咐底下人拿号牌领武器张贴捕状,招募民壮看护进出黄石郡的道路。一连两天的搜捕都没有任何音讯,闵安由此推断,柳二只怕已经逃出了黄石郡。
花翠拉着闵安替小六守坟,将小六先前交给她的包袱翻出来给闵安看,说道:“他包袱里有些银子,足够我给他办个好棺材。还有一本手札,写着‘散花县云桥路朱家寨’的民俗,你给看看,他是不是那个地方的人。”
闵安接过手札一看,字迹方正,像是出自读书人之手,笔墨已经风干得有些年头了。他回道:“大概是小六家里人写的,小六本人是不识字的。”
花翠又烧了一串纸钱,对着坟头叹口气说:“不管这写字的人是你哥还是你爹,总归有个亲人在家里候着你。我呢?孤身一个……唉,不说那些了,今晚我就代他们守你一宿。”她与闵安挤在简陋冢庐里,肩挨着肩说了一些话,再一起抖抖索索打着瞌睡。
闵安临睡前,将头搁在花翠肩上,去看天上模模糊糊的星星。他想起父亲说过的生死无常大道长生的话,心底无端有些伤感。小六虽然平时与他有口角争斗,终究是他的同伴,现在突然去了,让他一时难以接受。“好端端的人就这样没了,老天要整治谁,也不会提前说一声。翠花,我以后要是走了,你也给我守夜。”
花翠清醒过来,打着闵安的嘴:“呸呸呸,那些不吉利话已经落土里去了,老天爷听见算不得数的。大半夜你发什么癫呢,这么多年过去了,还看不破世上的一套套吗?老爹说了,每个人命里注定有的,怎么躲都躲不过,小六大概就是这样的。你看十几年前,你们闵家该风光吧,高门深户,车马络绎的,谁又料到前代皇帝下道圣旨就把你们全家给办了呢?你爹死了,还落得一个不清不楚的罪名——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说的是实话,只是不中听。所以我劝你,不用拼死抗争了,好好活着及时行乐,就算哪一天脚一蹬眼一闭,到了阴间也是个逍遥鬼。”
闵安撇嘴:“我不想光顾着自己逍遥,让家里人躺在坟里哭冤。如果老天给我机会,我还是要抗争一番的,至少给闵家翻翻案。”
花翠安静想了一会,才应道:“这样说着也有道理呐,算了,我还是那句话吧——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闵安露齿一笑。花翠继续陪他说说话,化解他心底那抹若有若无的愁怨。
天明后,闵安收拾行装,带上毕斯呈给上司王怀礼禀告案情的文书,动身赶往清泉县,一半为公事,一半为迎接吴仁回来。他如往常一样,穿着白布袍和绿纱衫罩,一身书吏打扮,往来走动两步,牵出翩翩文士风采。外出公干总不能随意,多少要顾及到黄石郡衙的门面。只是后面能不能保持衣衫干净,维持好这种门面,闵安就没法保证了。花翠不能跟着他去,为防万一,给他准备好了一个包袱,衫帽鞋袜都在里面。
闵安背着包袱骑着马晃晃荡荡朝前走,不多时,身后行来一辆青布幔地盘厚实的松木马车。车夫稳稳驾着马,非衣斜躺在软座里,拨动吊架上的一粒鎏金香球,流溢出一股淡雅的熏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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