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溶也不待人让,自在一处红木绣墩上坐了,笑道:“今日只如我未来才好。若是诸位客套推辞,我断不敢在此了。”
众人都笑道:“哪里会有这样的事情?就依王爷所言。”
宝玉见这亭子里头哪里像是临时起意来的,分明是早就预备好了,只是这话此时也不能说。他原是有些饿了,倒觉得自己人小占了便宜。因此也不管贾珠等人如何赏景作诗,只自己闷着头大吃。
水溶笑吟吟地看着众人,一眼扫到宝玉身上,觉得这个孩子甚是有趣。想起他衔玉而生的传闻,不由得有些好奇,遂笑向宝玉招手。
宝玉只得放下了筷子过去。
水溶仔细打量了宝玉一番,见他年纪虽然小些,然乌发垂肩,面白如玉,双目清亮有神,红唇恍若敷朱,真真当得起“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心内一动,含笑问道:“素日听人说起你那玉,只觉得好奇的很。今日可带来了?”
宝玉不好说别的,只得从腰间摘下了,双手递了过去。水溶接过来看时,却是一块儿扇坠大小的美玉,晶莹润洁,灿烂生光。当即笑道:“当真是口中衔着的?看来也是有些来历的。”
宝玉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不通俗务的富贵闲人,听了此话忙道:“也不知道是不是,想来或许是谁给了两句吉利话刻上了。我原不爱戴这些个寄名符平安锁之类的,家里头大人哄弄我也是有的。”
水溶听了摇头笑道:“你年纪不大,倒是会说话。”说着便欠身欲给他系上,宝玉慌忙摇手:“王爷折杀我了,若叫我家里老太太老爷知道了,一顿棒子打死我了。”
水溶见他着急,也不坚持,便将玉还给了他。又从腕上褪下一串儿念珠,笑道:“这是原先皇上赏了我的,叫做什么鹩鸰香念珠。今日我也没带什么东西,这个就给了你罢。权当作见面之礼了。”
宝玉忙推辞:“既是皇上所赐,小子怎么敢受?”
水溶笑道:“既是赐了与我,原就是我的了。如何不能受呢?”
宝玉见他坚持,也不敢十分推?,只得双手接了,又恭恭敬敬地谢过了水溶。
水溶见他年纪小小,礼节倒是多的,看来也有些无趣。因此叫宝玉自己去玩耍,他又将目光移到了亭中其他人身上。
宝玉回了座位,暗暗舒了口气。看着手中的念珠,心里冷笑。鹡鸰,又叫做“脊令”,原是一种生活在水边的鸟,《诗经》中有云:“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求叹。”故后也用“鹡鸰”来比喻兄弟。
北静王水溶,将这样一串儿念珠送了给自己,究竟是何意?
☆、第二十四回
貌似恭敬地将鹡鸰香念珠收入随身的荷包之中,抬头间忽见贾珠正看着自己,貌似赞许地点头微笑了一下。
宝玉一怔,随即也勾起嘴角笑了起来。罢了,既是出来散心,索性先不想那些个有的没的,只当是和哥哥出来一日玩耍便是了。
贾珠一边和周炳文说着话,一边儿看着宝玉。见他吃了几口菜,又自己倒了半盏茶喝了,坐在那里颇有一番自得其乐之态,心下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刚刚见他忽然意兴阑珊,以为是怎么着了,谁知道转眼间竟又好了,真真是个小孩子!
这里众人放开了些,高谈阔论者有之,饮酒自得者有之,更有来了兴致的,便提起一旁书案上的笔赋诗题字。
宝玉坐在一边儿冷眼看着,贾珠虽是在众人之间,很少说话,却是与周边之人都能够笑着对答几句。宝玉看在眼里,心里十分佩服。要知道,自己的这位哥哥原也是内院中长大,又死读了多少年书的。原本还以为他也自己前世一般,不喜与外人交道呢。谁知道到了外边儿,虽说不上如鱼得水,却也颇为有人缘的。究其原因,大概就是自家哥哥和谁说话,始终是带着微笑罢。
那边儿周炳文几个围在水溶周围,不知说了什么,逗得周围几人都是大笑不已。贾珠却是摇了摇头,笑着自己踱到了宝玉身边儿,舀起乌银自斟壶,向青瓷莲纹杯中倒了半盏。
宝玉坐在他身边,此时鼻中闻起来酒香中隐隐带着一股子花香,又见那酒色微微泛黄,清澈透亮,着实是好酒。
贾珠见他眼不错见儿地看着自己手中的酒,笑道:“不必看了,出来了我可也不敢给你酒吃。”
宝玉讪笑,正要说话,先时跟在水溶身边的绛紫色长衫的男子过来,伸手拍了拍贾珠的肩头,低声笑道:“贾兄,如何在这里自坐着?”
贾珠忙起身,也笑着说道:“原是带了舍弟过来,自然要看着些。柳兄,请。”
宝玉也跟着贾珠站了起来,那人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又转头向贾珠问道:“贾兄,那边儿周兄几个拟出了几个题目,不如过去看看?”
贾珠含笑点头,又嘱咐了宝玉几句,自和那人过去了人群聚拢处。
“早就听闻这怡园里边文会极是热闹,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正是热闹间,忽然听得一声长笑,几个人拥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走上了亭子。
此人一身紫色滚银边儿蟒纹长箭袖,外头也没有罩了袍子,却是在腰间紧紧束着一条极宽的黑色金线绣海水纹腰带。眉目俊朗,脸上虽是含笑,神态却是带着疏离。尤其微微挑起的眼角,总似是带着几分嘲弄之色。
水溶排众而出,迎上前拱手笑道:“原来是忠顺王爷。”
忠顺王爷?宝玉心里猛地一突。这个名号他并不陌生。前一世中自己的好友蒋玉菡,便是忠顺王府中养着的戏子。因为跟自己交好,后来跑到了紫檀堡藏了起来,自己还为此被贾政打了一顿,在床上足足养了两三个月。
后来荣宁二府被抄,里边就有忠顺王爷的手笔。宝玉从未见过这位王爷,只知道他是当今皇帝的侄子。老王爷英年早逝,这位忠顺王爷乃是嫡子,幼年承爵,养成了极是骄纵的性子。却偏生皇帝对他极是喜爱,因此在京中颇有横行之势。
原以为忠顺王爷必是一个面带暴虐猥琐之人,否则又如何能让琪官避之不及?甚至拼着性命私逃出王府?
哪知道今日一见,却是这般玉树临风之态。若说北静王水溶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位忠顺王爷便是十分的贵气中又带出了七分的骄横。两个人站在一起,倒还是北静王看着更为平易一些。
众人中也有识得忠顺王的,自然忙不迭地拜倒在地。这一来,亭子中十个人倒有九个都跪了下去。
忠顺王也不客气,随意挥了挥手,“起来罢。没得叫人气闷。”
大喇喇地朝着水溶拱了拱手,算是还了一礼,“小王今儿算是来着了,不成想能在这里碰见北王爷。”
宝玉随着众人起身,悄悄挪了两步,凑到了贾珠身边。两位王爷在亭子里说话,这边儿众人再不能坐在这里,自然都告了罪,欲往亭子外头的水阁里边儿去。
忠顺王往里转了两步,颇有些吊儿郎当地意思,笑道:“不必不必,都坐下。该怎么着还怎么着,本王最不喜酸文假醋之人,这些个虚礼还是免了罢。”
众人面面相觑,这位忠顺王爷还真是不客气啊。
宝玉总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似是呼之欲出,站在人群里边想了又想,却是毫无头绪。
忠顺王冲着亭子上挂着的诗作:“本王瞧着那边儿贴着的,是今日所作的?”不经意地看了看亭中众人,“都是新科进士呐。”
说话间起身,漫步踱了过去。
北静王看他这个架势,想来也是知道自己乃怡园之主,略一沉吟,当下也微笑着跟在一旁。
贾珠等人都恭敬地站在了一旁,忠顺王走到他身边,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宝玉,眼睛微微眯了一眯,嘴角稍稍上扬,随即错身走了过去。
——————我是情节分界线——————
贾珠坐在车里,见宝玉总是闷闷不乐的,以为他尚未尽兴。便伸手拍了拍他,笑道:“若是觉得外头好,日后多出来几次便是了。这里景色虽是不错,然京中也还有几处景致颇佳的地方,并不输了这里的。
宝玉抬头间他眼中关切之色,拍手笑道:“既是这样,大哥哥说话可不许赖的。日后但凡有出来逛的,便要带上我才好。”
贾珠看着他脸上颇有顽皮之色,忍不住笑了。
一路无话,待得兄弟二人回到了荣府时候,天色尚早。
宝玉回到自己屋子,可人带着麝月晴雯几个正在做针线,都是给他绣的荷包香囊等物。
见他进来,都赶紧站起身来,端水的端水,舀衣裳的舀衣裳,忙得不亦乐乎。
可人过去帮着宝玉解了外边儿的大衣裳,口内笑道:“可是回来了。老太太惦着半日了,光是打发过来的人,就得跑了五六趟了。”
宝玉听了,忙叫麝月:“快点儿把我那件儿昨儿才做好的衣裳舀来,我穿上了好去老太太那里。”
麝月抿嘴笑道:“早就预备着了。真没见过二爷这样的,好好儿的新衣裳出门不穿,倒是回来家里穿。”
嘴里说着,手上不停,忙着帮宝玉换了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