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哥,咱们也同这些人去一处么?”宝玉扭头问贾珠。
贾珠含笑道:“不是,西山那边儿有个‘怡园’,听说是前朝一位显贵所建,占地极广。每每到了秋日,层林尽染,满山金黄娇红,极是好看的。如今这怡园主人是谁不得而知,只是这里却比前朝更显得文雅了些。”
宝玉大为纳罕,忙问缘故。
“这里的主人想来是风雅之士,只说自己又不能长住那里,若是锁上院子,没得辜负了这般美景。若说是叫人胡乱进去,又怕糟蹋了园子。因此这几年每到了重阳之日,便举行文会,作诗亦可,作画亦可,唯有做得好了,方能入园。如今这里倒成了京中文人聚会之所。”
宝玉听了笑道:“还有这等好去处?可见我跟着哥哥算是来对了,也能见识见识呢。”
贾珠抚了一下他的头笑道:“你且别兴头,一会儿我可不会蘀你作诗。你若是想进去,还得自己作出一首才好。否则,我可是叫人再把你送回去的。”
宝玉听了心里虽然不怕,脸上还是露出惊讶之色,复又拉着贾珠的袖子求道:“我若做不出,好歹大哥哥蘀我作了。”
说笑间已是到了西山脚下。车子一路驶进一座巨大的牌楼,想是已经到了怡园的地界里头了。
待车一停,宝玉忍不住先从车上打起帘子跳了下去,唬得外头正好奔过来的他的乳兄李贵一跳,叫道:“好二爷哎,您可是稳当着些呐。这要是磕了碰了,奴才可就没命了。”
说着伸手扶了贾珠下来。贾珠携着宝玉的手来至园子门口,早有一些个文人打扮的人或是在那里提笔书画,或是仰头思索。
宝玉心急,拉着贾珠紧走了几步过去,看了看那门口的文题,也不过是应景之作罢了。兄弟两个各自写了,便有候在那里的小厮接过送了进去。不过半盏茶功夫,那小厮又一溜儿小跑着过来,请了贾珠兄弟进去。
进了园子,那小厮笑道:“不知道二位爷是有文会还是要赏景?”
贾珠从袖子中掏出了一张烫金帖子递给小厮。那小厮见了,脸上更见恭敬,弯腰接过陪笑道:“既是有了我家主人的帖子,方才奴才大胆了,又叫大爷在外头受了委屈。”
贾珠不在意地摇摇手:“不过是你们这里的规矩,我也是一时兴起看着好玩罢了。”
兄弟两个跟着小厮一路随意行去,果见园中景致颇佳。其山势水流俱是天然之态,不见一丝儿雕琢痕迹。
七扭八拐间,来至一处院落。青瓦白墙,极是雅致。待得进了院子,顿觉满眼生辉。一簇簇一丛丛一盆盆,满院子俱是盛开的菊花。嫣红似火,碧鸀如玉,,灿黄若金。不必近前,已觉幽香扑鼻,直沁入心脾。
里头已经有人迎了出来,大笑:“贾兄今日可是到得晚了!”
贾珠也忙上前拱手:“原是路上有些个耽搁了。宝玉。”
宝玉见了满园菊花,原是又有些犯了痴病,想起那一年林妹妹魁夺菊花诗,《问菊》《菊梦》立意既新,文辞又巧,端的是诗如其人,风流隽永。只是不知,这一世还能不能和林妹妹一起,花间对诗,闺中论画。
听得贾珠叫他,方才回过神来,见贾珠身边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正朝自己微笑。
贾珠指着那人道:“宝玉,过来见过了周兄——周兄原是我的同年,如今跟我都在庶常馆学习。”
宝玉听了,忙躬身行礼。
那人名叫周炳文,也是个世家子弟,只是家中不及荣府显赫。待要避开,贾珠笑道:“这是我兄弟,也算的你的兄弟了,竟是受了这一礼才好。”
周炳文方才笑着受了,又回了礼。三个人一起走了进去。
花厅里边儿早就聚了几个人,贾珠一一为宝玉介绍了,宝玉挨着见了礼,便坐在一旁看着贾珠跟他们说笑。
听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了些,便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打量起来。但见这间花厅很是阔朗,中间也没有用隔断断开,只在花厅和里边儿休憩的小屋子中间摆了一架紫檀雕花缂丝十二月令花的大屏风。
宝玉一一看去,这花厅布置的看似随意,却是处处透着富贵精致,然也不显庸俗,反而隐隐带出一种清贵之气。
看来此间主人不像是一般的富贵人家,宝玉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忽听外头又有人来,这一次屋子里边儿的人却都站了起来,想来来的这一个在这些人中有些个威望。
众人寒暄说笑声中,簇着两个人进来了。后边的一个身着绛紫色长衫,束着黑色绣金玉扣如意带,眉清目秀,神态潇洒。宝玉看了,自己并不认识。
前边儿一个确是一身银白色蜀锦滚边儿宽袖长袍,里头一件儿淡黄色蟒缎箭袖,腰际碧玉带,足蹬方头靴。面如美玉,目似寒星,真乃一个少见的秀丽人物 !更难得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子儒雅与富贵相融的气质。
众人都是围在他身边,更是如同众星捧月一般。
那人进了花厅,也不谦让,坐在主位之上笑道:“我今日来的不巧,想是扰了众位雅兴了。”
周炳文笑道:“哪里的话,我们也是今日才得见这怡园主人金面。论起来,我们在这里做文会,却没有知会主人一声,还是我们僭越了。”
那人谦逊了几句,目光忽然转到宝玉身上,愣了一愣,随即笑道:“怎么还有一位小才子不成?”声音清朗,极是好听。
贾珠忙道:“这是家弟,因从小不曾出过几次门,特带了他来好歹长些见识。”说着,便叫宝玉。
宝玉早就愣了,心中大惊:怎么是他?!
☆、第二十三回
贾珠见宝玉有些失神的样子,忙拉着他的手笑道:“怎么傻了?这位是朝中有名的北静王爷。快过来拜见了。”
宝玉回过神来,忙按了按心神,上前两步撩袍子要跪下行礼。
北静王水溶忙伸手虚扶了一下,含笑说道:“不必如此多礼。原是在外头。”
又笑对众人说道:“我素日公务繁忙,不得出来逛逛。这里虽是我买下的园子,来的统共也就那么两三回。我又极是喜欢这里的风致,这一次得知众位在此雅会,便冒然过来了。说起来,是小王唐突了。”
众人都忙说道不敢。
水溶言辞十分谦逊,神态又极是平易近人,浑不似一个在朝堂上那个年轻气盛的王爷。他生的又好,端的是一派潇洒风礀。众人都不过是在庶常馆里头学习的新晋学子,就算是有几个有背景的,如何能和王爷相提并论?因此,水溶这一番话说得众人极是折服。
当下花厅里边气氛又更加热络了些。
既是文会,自然吟诗论画作文为赋,又怎么能少得了美酒香茶?少时便有人来问将筵席摆在何处。
随水溶一同过来的年轻人便笑道:“这里虽好,依我说却不如外边揽翠亭。”
周炳文合掌笑道:“是了,那揽翠亭原在半山腰上,底下又有一池清水,水边种着极多的桂花。此时到那边去,想来景致极好,又有应景之意了。”
众人都道是极妙:“合该去那里,正是应景之处。”
水溶起身笑道:“既是如此,咱们便往揽翠亭去。
此时外边天高气朗,秋阳高照,更有大朵大朵的白云如山如海,涌在碧蓝如洗的天际。虽已入秋,园中树木花草却还很是葱茏,更兼有丹桂金菊花枝扶疏,异香悠远,当真让人心旷神怡。时有秋风吹过,掀起众人衣角。宝玉和贾珠漫步跟在众人身后,见前边水溶衣袂翻飞,端的是有几分谪仙之风。
只是,宝玉心中总觉得惴惴。
水溶,朝中四大异姓王之首。南安北静,东平西宁,都是先前随着太祖皇帝打天下之人。出生入死,可谓劳苦功高。四王八公,多少年来在朝中也是盘根错节,显赫光耀的。
记得前一世自己与北静王水溶初识,还是在秦可卿的葬礼上。当日其他三王都是设了路祭彩棚,只有北静王是亲身前往。又承他青目,赠自己鹡鸰香念珠。
那时候自己不知世事,只道是世家往来,大都如此。此时想来,却也未必。
贾珠见他忽然兴致低落了下去,以为是骤然见到了一个王爷,有些不知所措。便有意慢走了几步,与众人离得远了些,低声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些怕了北静王爷?”
宝玉摇摇头,也压低声音道:“不是的。大哥哥时常能见到北静王爷?”
贾珠想了想,道:“也不是。先前并不认识的。咱们与北静王府虽也算的上世交,只是我前几年身子不好,读书又狠了些,着实不能出去应酬。倒是进了庶常馆后,因常与几个同年一起做文会,这才结识了。”
正说着,前头周炳文回头叫道:“贾兄!你们可落下了,紧走几步。”
兄弟二人掩了话头儿,快步跟了上去。
一行人说笑间已是到了揽翠亭。拾阶而上,亭中早已摆上了酒菜。众人看时,也并不是常见的大圆桌,都是随意而置。因亭子较大,摆了几处长几,上头一色都是菊花所制的菜式。菊花鱼头羹,酥炸菊花,金菊酿鲮鱼,菊花玉树鸡等不一而足。又有乌银雕花儿自斟壶装着的菊花酒,汝窑茶具装着的菊花茶等,小小的一个风炉设在亭子外头,有两个清秀的小厮正在那里笼着火烫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