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又问宝玉:“见过你太太了?”
“下了学就先过来了,还没呢。”
贾母便叫宝玉先去王夫人那里,凤姐儿忙起身道:“我才从太太那里过来,恰好太太要寻大嫂子说句话呢。不如我跟着大嫂子和宝玉一块儿过去,倒也便宜。”
贾母道:“既是这样,你们姐弟三个一块儿过去罢了。你大嫂子身子重,你们且照看着些。”
凤姐儿宝玉都起身应了,和李纨三个带着几个丫头往王夫人的院子里去了。
宝玉跟在李纨凤姐儿后头,看着妯娌两个人的背影,只觉得有什么事情似的,只是想不起来。
正一头走一头想着,才到了王夫人的院子外头,冷不防从旁边儿跑过去一个人,险些撞到了宝玉。
跟在后边儿的秋纹“哎呀”一声,宝玉还不曾怎么着,倒把前边走着的凤姐儿李纨两个吓了一跳。
定睛看时,却是贾环。
如今贾环也不过五六岁的模样,身上穿着半新不旧的蓝色团花儿缎子小箭袖,底下也是一双黑色的小靴子,瞧上去脸色白白净净的,跟探春颇有几分相像的地方。
见险些撞到了宝玉,贾环吓得站在了一边儿动也不敢动。凤姐儿回身朝着贾环额上死命一戳,骂道:“做什么这般蝎蝎螫螫的?跟着你的奴才都死到哪里去了?由着你乱跑,脱了缰的野马一般?”
宝玉看了看李纨,见她目光下垂,似是未听见一般。
宝玉心里叹气,这个大嫂子,可真也有点儿事不关己了。只是这府里头奴才来来往往的,由着凤姐儿在这里骂贾环,传出去难道好听不成?
正待要说话,许是李纨也觉得不太好,咳了一声儿,轻声劝道:“算了,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且先叫他回屋子去罢,若是不好,待会子罚了他身边的奴才就是了。”
凤姐儿一扬帕子,哼了一声道:“知道大嫂子是心软。得了,我也不做这恶人了。”
又瞪了贾环一眼:“若是再这样没规没距的乱跑,我也不必回了老太太太太,只叫你哥哥直接一个窝心脚,先踹了你再说!”
唬得贾环诺诺不已。
宝玉皱眉,这个凤姐姐也太……上一世,荣府被抄家以后,凤姐儿原是对女儿有一番安排,谁料巧姐儿竟是被自己的嫡亲舅舅王仁和叔叔贾环给卖了!
可见这个贾环有多恨凤姐儿!
都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细细回想起来,凤姐儿对赵姨娘两个确是非常严苛的。宝玉并不如何喜欢贾环,对赵姨娘更是没什么好感,只是如今既在一个屋檐底下,也并不希望荣府日后弄出个苛待庶子庶弟的话来。更何况那巧姐儿粉妆玉琢的甚是可爱,如何能叫她小小年纪便遭人记恨?
想到此处,宝玉走上前两步,对贾环笑道:“环儿做什么呢?若是不急,日后别这么跑了,倘若一时不妨头摔倒了,可是疼的紧呢。”
贾环从不曾得贾珠宝玉两个哥哥如此说话,抬起头来看看宝玉,也不敢接话。
凤姐儿冷眼看着,心里不喜:到底是个奴才秧子生出来的,上不得台面,连句话都不会说。
“行了,太太也等了好一会子了,且先进去再说罢。”
宝玉又看了贾环一眼,吩咐他身后跑的气喘吁吁的一个小丫头道:“带了环儿去好生洗洗,别弄得灰头土脸的。”
说着,跟李纨凤姐儿进了王夫人的院子。
可巧儿正是赵姨娘立在门口,见了他们进来,忙打起帘子叫道:“大奶奶二奶奶宝二爷来了。”
李纨宝玉犹可,尚笑着朝赵姨娘点了点头,独有凤姐儿没看见她一般,径直进了屋子。
王夫人正坐榻上,听着周瑞家的回事情。见了她三个进来,抬手叫停下了。
李纨三个上前请了安,王夫人便命坐下。又叫宝玉过去笑问:“今儿可累不累?”
宝玉也笑着回了,王夫人便又问凤姐儿:“才我听着外头乱乱的,怎么回事?”
宝玉才要岔了过去,凤姐儿脆生生的话已经响起:“才是环兄弟,跑得野马一般,险些冲撞了宝玉。我已经骂了他身边儿的奴才了,也教训了环兄弟几句。”
王夫人脸色沉了下来,手上的佛珠转的快了些,又听凤姐儿道:“论理说,环兄弟年纪也不小了,也该叫赵姨娘好生管管了。若是整日里这么着野下去,也没得叫人笑话不是?”
王夫人深以为然,宝玉忙道:“是了,回来叫姨娘好生说说就是了。或是回了老爷,叫环儿跟着府里头的先生先念着书也好。太太且先说说,叫大嫂子来有什么事情?我也讨个巧宗儿听听。”
凤姐儿看了宝玉一眼,也不再说。王夫人心里掂量了一番,有了计较。因此笑道:“你听不得的。也累了一天,先回你屋子里头洗洗,松快松快,也就该去老太太那里吃饭了。”
宝玉无法,只得起身出去了。
☆、第二十回
王夫人见宝玉离了自己这里,脸上看不出表情,叫身后金钏儿:“去把赵姨娘叫进来。”
金钏儿答应一声去了,随即带了她进来。
赵姨娘乃是荣府的家生子,今年也也还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原本是贾母院子里头的人。她生的比别人娇娆俏丽,手上活计儿又鲜亮,嘴头儿上又甜,当初很得贾母的欢心,故而才在王夫人有孕的时候将她给了贾政为妾。
这赵姨娘也是个心大的,眼见着老太太偏心二房,对二老爷那是没得说,就连那荣喜堂都叫二房住了呢。二太太虽然暗地里手段狠了些,却也使得二老爷身边儿只剩下了一个周姨娘——也是家生子,可是岁数却是大了,人又老实得什么似的,也不大得二老爷的喜欢。
因此上,她自到了贾政的房里后,人既年轻,长得又好,又会奉承着贾政说话。每每贾政进了她的屋子,赵姨娘都是一脸的惊喜,做小伏低不说,往往是要请教贾政几句诗词什么的。荣府里头的下人自然都是不识字的,贾政也没什么功夫教一个姨娘去念书,可架不住人家赵姨娘说的好听——“原本不识字也没什么,横竖我只是个奴才。只是一想到老爷晚上苦读,我却是大字不识的睁眼瞎一个,真真是……”
贾政半辈子了,常对着王夫人这个庄重得近乎木讷的妻子,本就是索然无味的。再加上现今王家势头明显高过贾家,王夫人每常在夫妻相处之时不免也带出来些。贾政虽然迂腐了些,倒还不至于愿意看妻子的脸色。
这样的时候,有赵姨娘这样一个娇俏甜美的姨娘红袖添香,贾政自然是乐不思蜀。因此对赵姨娘的宠爱那是一日胜过一日的。
王夫人心里固然恨不得一棒子打杀了赵姨娘,面儿上却得做贤惠人。她是阖府皆知的慈悲心肠大善人,自然不会像凤姐儿那般,寻个由头儿卖了自己丈夫的爱妾。只不过是日日叫赵姨娘在自己身边儿立规矩,打帘子倒茶水,伺候吃饭缝衣裳——但凡能叫姨娘做的活计,再少不了的。只是防着她有了身孕便是。
不过天不遂人愿,赵姨娘虽只是家生子出身,没读过什么书,自幼也算是大家子中长大的,尤其是家里几辈子都是奴才,看多了主子内宅的那点儿手段,自然也就知道了些。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王夫人生了宝玉以后,赵姨娘便挨肩儿地生下了探春和贾环。
探春出生后,王夫人恪尽职守,回了老太太和贾政,将探春抱在了自己跟前养着——不过是个丫头,将来了不起赔上一副嫁妆,若是出落得好,说不得是府里的一个助力。
及至贾环出生了,王夫人再舀不起那贤惠的样子,只说自己身子不好,还是由赵姨娘自己养着罢。
贾母虽然不乐意,然也不好说得太深,只得随她去了。
王夫人面儿上自然不会薄待了贾环,按着份例给东西——可也就是这些了。至于说下人们,王夫人可是每日大事小情不断地,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今日听了凤姐儿宝玉的话,王夫人心里也知道,贾环确是已经到了该开蒙的时候了。只不过么,这个蒙怎么开?
王夫人见赵姨娘站在地上,藕荷色缎子绣攒枝玉兰滚边儿袄,下边儿配着浅鸀色盘锦如意裙。头上乌压压的头发挽了一个松松的发髻,鬓边簪了一朵儿新鲜的花儿。只衬得脸上白嫩娇俏,比之自己,不知道好看了多少。
赵姨娘也知道贾环在外头险些撞到了宝玉,此时对着王夫人也颇有些惶恐。战战兢兢地等了一会子,才听见王夫人平淡的声音响了起来:“环哥儿也不小了,该着开蒙了。我想着你也会写几个字,不如先教他认着。宝玉先前也是元丫头在家里时候引着认字的。待我跟老爷商量商量,再往学里去罢。”
赵姨娘忙诺诺地应了退出去。
李纨低着头看着手里的茶杯,凤姐儿却是笑道:“到底还是太太大度。”
王夫人吁了口气,将佛珠放下,端起茶杯吃了口茶,方才叹道:“就算是个姨娘养的,可到底是老爷的骨血。说起来也是叫我一声太太的,跟宝玉能有多大差别?”
凤姐儿李纨两个忙都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