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言奉上韭花贴。她微笑着看了一会儿才将帖子合上,抬首注视着我,眼中有一抹我许久都未曾见过的疏离,“这是你要献给朕的?”
我颌首道是。她轻扬嘴角,点头道,“朕收下了,你且去罢。朕有事再唤你。”
她略一顾我,眼波在我身上一转,又看向了别处,笑着安慰我道,“放心罢,朕不会查你的账。你为朕做了这么多事,就当朕赏赐你的,确也没什么。”
仿佛有重物击打在胸口,我的气息大乱,血液翻涌,而脑海中已是一片空白。为了掩饰自己此刻苍白的面色和颤抖的嘴唇,我快速的俯身拜倒行礼,垂首退出了殿外。
无语凝噎,我心中一片惨伤,很想发足狂奔,步履却滞重乏力。耳畔只不断的响起,她不信我,她不信我……这四个字。
然而我的悲伤并没持续太久,因为很快便发生了另一桩令我此生都无法忘怀的事。
天授六年上元节后,朝中和内廷都刚刚恢复平日里的常态。这一日巳时刚过,禁城中便传来一阵雷鸣般的鼓声,皇极门外那面登闻鼓再度因为我的缘故而被言官们敲响。
彼时我正在乾清宫南书房陪陛下翻查书籍,乍闻鼓声,我们彼此下意识的相顾,又在一瞬间有默契的闪躲开对方的视线。
在等待司礼监送奏疏的空白时间里,我们都沉默无言。不一会儿工夫,佥书廖轲进来禀报道,“陛下,六科廊的言官们请旨要见陛下。”
她深深蹙眉,不耐的问,“为首的是谁?说了因为什么事么?”
“是六科廊给事中范程,”他一顿,目光游移的飘向我,低声道,“说是,要弹劾周掌印。”
她当即挥手,“不见。为这点事闹腾了多久,告诉他们朕不舒服,任何人都不见。”
廖轲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回道,“陛下,可是范程他们现在皇极门外跪着,一共十几个人呢。臣本来说把奏疏给陛下呈上来,可是他们定要面见陛下不可。您说,这……”
她霍然转顾廖轲,怒气直发到他头上,“朕说了不见!他们爱跪就让他们跪去!”
廖轲连连称是,躬身退了出去。我正自沉吟该如何安抚她,却听到她重重一叹,我随即看向她,她以手支头,面露痛苦的神色。
我忙上前俯下身看她,询问她是否有不适。她轻轻点头,只道自己头痛,却不许我去找太医,“元承,这些人,总是盯着你不放,你知道他们背后的人是谁,对么?”
自然是秦太岳,如果能把我这个眼中钉从她身边拔除,无论是外朝还是内廷,秦家都会是最乐见其成者。
我微微颌首,轻声的对她做着肯定的回答。但我想着言官们跪候在皇极门外的场面,还是由衷劝道,“陛下还是见见他们罢,言官久跪之下难免心生怨气,觉得陛下并不尊重他们。一个言路昌明的时代,皇帝是应该重视言官,听取他们的意见。”
“你知道他们要说的,朕不想理会。”她犹自撑着头,转顾我,眼中泛起一丝不忍,“朕难道听他们的,杀了你不成?”
我黯然,垂目无言。须臾,她思忖道,“你去见他们,告诉他们朕今日不舒服,谁都不见。朕要让他们看看,你依旧是朕身边最亲近的人。”
我在心中叹息,亦只得欠身领命。
尽管从南书房到皇极门的一路上,我已将言官们可能弹劾我的罪状仔细的想了一遍,然而及至见到了真实的奏疏,上面所列的我的八项大罪之时,我依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惊。
给事中范程时年不过三十,符合国朝对言官形象的要求,所谓姿貌雄伟,一表人才,他的声音也洪亮沉稳,炯炯逼视我道,“周掌印说陛下凤体不适,可适才上朝之时,陛下可是一点无碍的!莫非司礼监上下都长了一张嘴,就是拦着我们不许我们见陛下?”
我立于皇极门下,此时有猎猎北风呼啸掠过,吹在面颊上只觉得涩涩生疼,而言官们跪候中亦不免瑟瑟发抖。
我对他解释,“登闻鼓响彻禁城,陛下早已听到。元承不敢欺瞒,也无法欺瞒。陛下今日确有不适,所以才差了我来告诉各位,还请早些回去罢,有事明日再议。”
“明日?明日难道不是同样的结果?你周元承近身侍奉陛下,在陛下耳边说了多少谗言,令陛下罔顾台谏,这是要置言官置祖宗家法于何地?”
我摆首,亦知道范程等人皆是固执己见之人,只得建议道,“各位要面呈的奏疏,不知可愿意交由元承代为奉上给陛下。请各位相信,元承绝计不会从中作梗,定会将奏疏原原本本呈于陛下面前。”
我的承诺没有起到丝毫效用,范程嗤笑道,“只怕陛下见到奏疏,也会被你三言两语的糊弄过去!”
我知他们不会轻易罢休,虽不想陛下为此事再添惆怅,但也清楚无论我说什么他们也都不会,不愿去相信。我向言官们欠身拱手一礼,转身离去。
“周掌印不想听听你的罪状么?”范程忽然出声止了我的脚步。
我转身回顾他,他轻蔑的一瞥,翻开手中的奏疏,朗朗的念道,“周元承孤负圣恩,忍心欺罔;妄报功次,滥升官职;侵盗钱粮,倾竭府库;排斥良善,引用奸邪;擅作威福,惊疑人心;招纳无藉,同恶相济;交结朋党,紊乱朝政;耗国不仁,窃盗名器。”
我按下胸中翻涌的气血和起伏的情绪,朗声道,“好!即便是弹劾我,也应该许我辩驳,各位可否给元承一个机会,容我辩白?”
范程愣怔了一下,随后果真和我一条条的对质起来。然而诸如侵盗钱粮,擅做威福,招纳无籍,妄报功次等,他皆说不出实际的证据,但却依旧在查无实证的情况下,坚持认定我因要提拔自己的亲信孙泽淳进司礼监,而故意陷害曾经的秉笔冯瑞,并以此事将我定为排斥良善,引用奸邪。
他指着交结朋党一条,冷笑道,“你于沈继登科前便识得了他,继而拉拢他攀附你,从而令他从一个小小的学政一跃而成都盐转运使,借他你便可以操控两淮的盐务,掌管天下之税!在京中你与王玥交好,实则为的是他手中兵权。结党营私之心昭然若揭!而这些人也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宁愿成为阉党一派也不与清流为伍,真是可耻!”
我的心猛地一震,冲口问道,“你说什么?和我,交好便是,什么?”
他颇为得意的审视着我此刻惊愕失措的表情,一字一顿的答我,“尔既为阉人,与尔一党,自然便可唤作阉党。”
他的话如一柄飞来的利箭,直插我的喉咙,令我结舌而语塞。如果说之前我与他的对话尚可以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那么此刻我已知那不过是自己的奢想。
有一刹那的心灰意冷,我永远都不会和这些文官们有平等的机会罢,因为,我不过,只是个阉人。
我平静的保持沉默的姿势,任由他继续细数我的种种罪行。直到他亦无话可说。我们相顾无言,场面却依旧胶着而诡异。
最后打破僵局的是缓步而来的秦启南。言官们在看到他的一刻仿佛看到了希望和光明,对他拜倒在地又恳请他向陛下转达他们的谏言。秦启南听罢庄重严肃的颌首,令他们先行离去。
言官们渐渐散去,我无意在此时和秦启南有任何交流,便在原地站立只等他离去。
“你还要给她找多少麻烦,你还要她护你护到什么时候?如果我是你,就远离京城,远离她!”他鄙夷的看着我,最后丢下这句话,扬长而去。
第八十一章 戈戟云横
皇极门的那一场风波很快就隐没在天授六年春陛下再度有孕的喜讯里。朝堂乃至京城都沉浸在一片欢庆声中,秦家也因此暂时淡忘了对我的攻击与围剿。
然而我并不能忘记秦启南当日的话,也在思考自己是否应该上书请旨外放或是请调南京,远离陛下。
如果说从前我只是执拗的认为只要她需要我,我便愿意为她做任何事,那么如今我不免要想到因为我的存在,她或许会在当世被言官认为是袒护佞臣的君主,在后世会被写成任用宦官专权的昏君。
我不能让她因我,而背负这样的名声。
但她终究并没暗示我离开她,我心里因此还存着一丝侥幸。
理智没能战胜我内心的留恋之情,我暗自告诉自己,作为一个臣子,我应该安静的等待她的旨意。
无论去或者留,抑或让我死,都只在她一句话,我皆会心甘情愿的听命。
这年仲夏时节,陛下下旨擢升王玥为兵部侍郎兼左都御史。这是个值得庆贺的好日子,我觉得应该去贺一贺他,便请旨出宫,陛下也欣然应允。
王玥府上正在开堂会,邀请的皆是素日和他相好的官员,以军中官吏居多,他们见了我倒没有文官那般目眦欲裂剑拔弩张的态势。
他亲自出来迎我,对我揖手,亲切笑道,“许久不见元承了,为兄甚是想念你。”
我心中一热,拱手笑道,“还请仲威勿怪,早前你喜得麟儿,我因不在京中也未及来庆贺,今日一并都补上罢。”
相似小说推荐
-
厨后灵泉 (忆冷香) 潇湘VIP2015.07.12完结药膳大师重生成为官家嫡女,嫁给留名千古的大人物,惊险传奇而又幸福尊贵的一生。 原...
-
庶出奸妃 (公子瑾) 17K女生网VIP2015-03-19完结纳兰府的四小姐,一心只期盼能嫁给一个宠爱她的夫婿,却不曾想,她的命运竟然会因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