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怀一笑,搂了我的肩膀,“跟我那么客气做什么?你那时人虽未到,心意却到了。你为小儿预备了那些个贺礼,实在是太重了。”
他引我径直入内,说道,“外头堂戏都是些闹哄哄的玩意儿,那些粗人们就喜欢看些热闹戏文,你必不中意的,咱们里头说话罢。”
我略一迟疑,“里头都是内眷,怕不方便罢?”然而我说完此话,便已后悔了,我原本也不能算作是个,男人罢。可这话该让他如何回应呢。
他果然有几分发窘,垂目似不敢看我一般,半晌拍着我的肩说道,“你别介意,我可没有旁的意思。只是,秋蕊也在里头,她也想见见你。”
我对他和悦的笑笑,真诚道,“不会,仲威不必介怀,你我兄弟一场,我岂会那么在意这些,你肯与我交好,我已是,感激不尽了。”
闻言他神色一恸,颇为怜惜的注视着我。我不愿他多想,亦不愿长久接受他怜悯的目光,遂朗然一笑,请他带路引我入内。
绕过曲水游廊,来至内院,秋蕊正与王玥的夫人在内堂处闲谈,一壁逗弄着王玥的小儿子王又陵,那孩子长的俊眉修目,倒是颇肖姑姑秋蕊的样貌。
我与她二人见礼,寒暄过后,王夫人命侍女奉了茶与我,含笑道,“元承与小姑也经年未见了,你们且谈,我去后头哄又陵睡觉,这便少陪了。”
我欠身送她离去。再转顾秋蕊,多年之后再见,她已添了成熟妇人的风致,但眉宇间的活泼气却似乎未减,一望而知她的生活该是安乐而满足的。
“元承,可算见到你了,我都想你了。这几次我进宫去给陛下请安,你居然全不在。让我看看,你可有什么变化没有?”
她擎着我的手,宛若少年时代那般亲热,微笑着打量我许久,颌首道,“果然长大了,不再是那个青涩含羞的少年郎了。不过还是那般好看,怎么在外头历练这些时日也没见你有一丝戾气,竟还是那个温润谦和的模样?”
我不禁莞尔,一面又感慨她还是这般话多,“可见你我都已改变不了。早前听说孙姐夫升了十二团营提督,可喜可贺。亦足见陛下对你的信任。”
她轻哼了一声,却掩不住眉梢的一丝喜悦,“他不过是跟着哥哥混罢了。他们男人家外头的事儿我终究也不懂,还是不掺和的好。”
她话题一转,有些担忧的望着我道,“我听说了那些言官们弹劾你的事儿,虽说被陛下压下来了,可是,难保他们不会再找你麻烦罢?这又和他们什么相干呢?莫非真的是宫里那位看你不顺眼?”
我移目看向别处,亦有几分尴尬的笑道,“我不过是陛下的家臣,或者说家奴,他是主子,又何用在意我。”
“可不是这么说,”她摆首道,“你不知道,那位的心眼儿可没那么大,早年间为了陛下不肯在他和镇国公家公子之间选择,还和陛下闹了好一阵子别扭。可惜咱们那位主子,终究还是没有那么喜欢他。陛下不过是为了秦家能支持他罢了。”
我第一次听说秦启南竟还有过一个对手,然而短暂的讶异之后,我的注意力便集中在了,陛下并没有那么喜欢秦启南,这一句上。
我出神之际,她又娓娓说道,“如今你这么得陛下信赖,又做着他梦寐以求的出将入相的事,他能不嫉恨才怪呢。况且,你还生的这么个好样貌,文韬武略都不输他,外头不知道的人谁会拿你当内侍看呢。”
我一笑,故作随意的将话题从我身上转开,“陛下近来和王爷融洽和睦,又怀了身孕,我们这些在内廷服侍的人只有高兴的。不过说起这个,你也成婚多年了,怎么倒没有喜讯传出来。”见她神色蓦地一暗,我忙笑言,“抱歉,我随口一问。若是令你不快,权当我多嘴罢。”
她垂目摇头,淡淡的笑意中亦藏着几许无奈,“我也不知为什么,也许是我子嗣艰难罢。我只觉得对他不起,这些日子也在寻个良家女子给他做妾室。”她声音渐渐的低了下去。
我亦觉得怅然,外人看她何尝不是富贵安稳,怎知内中也同样有不足为人道的心酸。
她没有一味感伤,再抬首时已笑逐颜开,关心起我来,“说说你罢。你这样长久下去没个倚靠可不成,还不趁这会子为自己好好打算打算。依我说,你竟去养生堂挑个好孩子带回去养罢,将来或是让他读书,或是让他也入宫去陪你都好,总归有个人能照顾你。”
我哑然失笑,抱养一个孩子,让他做宦臣之子,日后他长大了还不知要为此受多少白眼,何况我怎能将一个好好的人送进宫中做内侍,再遭遇那,于我而言都是永难磨灭的痛楚和悲伤。
我含笑谢过她的好意,她沉吟片刻,又再叮嘱我道,“不管怎么说,陛下是真的很看重你。我服侍她十多年了,她的心思我最清楚。若说她冷面冷心也是真的,她自小不得先帝疼爱,又太过要强……她从不信旁人的,可我看得出她是真信你。
唉,你这么个人,竟像是为她专造出来的似的,她历来最恨内侍阿谀谄媚,也厌恶男人太过功利急进,偏巧这些你都没有。元承,我只是有些担心你日后会有更多的麻烦,要是可以的话,还是早些抽身出来的好,我想陛下也是能谅解你的。”
我颌首,认真的答允着她,只是在心中苦笑,事情的发展根本就不是我所能控制的,我如今亦是进退两难。
两厢无语间,王玥领着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入内,笑道,“别光顾着说体己话,我让你们也听听体己戏。”
他指着那少年继续说,“这是松江府的庞松,人都唤他做大松。最是唱得一手好曲子,他年前上京来,多少人家为了请他下了血本置办堂会,今儿算是你们有耳福了。”
庞松向我和秋蕊长揖行礼,我亦冲他颌首致意,略略一顾间,只觉得他样貌虽普通,但一双眼睛却是含悲带愁,眸色间似有股看尽悲欢离合的寥落之意。
王玥指着屋内一架木画屏风向庞松示意,他会意转而行至屏风之后,影影绰绰间隐约可见他立于屏风后面的身影,却也未见他用什么月琴檀板一类的乐器,站定后,他便自启唇发声。
却原来他并不是唱一般的曲子。只听屋内忽然传来一阵北风呼啸声,风声一阵紧似一阵,细听之下,还有连绵松涛之响,内中又夹杂着一丝虎啸龙吟。
只一会功夫,那虎啸声便一点点大了起来,仿佛有猛虎自山间奔袭而至,顷刻间就要扑将上来一般。
秋蕊唬了一跳,手中一抖,将帕子坠落在地上,人却痴痴地瞪着双目,紧盯着屏风好似入了定,竟忘记去拾起那帕子。
只听猛虎扑至跟前大吼一声,声音恰似万钟齐鸣,于山间回响不绝,正自咆哮,突然一道疾箭裹着风声迎面而来,只听嗖的一下,那箭已刺入猛虎身上,连箭锋扎入虎身的声音都可清晰分辨,丝丝入扣。
猛虎翻腾咆哮,哀嚎不绝,其间又有虎爪在树上用力挠抓,四蹄在雪地上摩擦冰雪的声音。
几番折腾过后,猛虎终于力竭,身子重重的摔在雪地上,激荡起纷飞的雪花声响,最终猛虎喉咙中发出一阵不甘的咕哝声,头一歪倒毙在地。
这一番口技一气呵成,可谓精彩绝伦。王玥笑着问我道,“如何?这可是个妙人罢?”
我击掌赞叹,连声喝彩,见庞松转而走出屏风,遂温言问他年纪,家中尚有何人,因何来至京城等问题。
他款款作答,我始知他原是世家子弟,家中获罪败落,父母俱亡,只剩他与一个弱弟,二人以卖唱为生,一年前弟弟死于饥荒,目下就只余他一人了。
我听罢默然不语,垂目思索,不由得想起如果自己当日没有被卖入宫中,而是流落街头,命运也许与他逝去的幼弟并无二致。
与现今相比,究竟孰好孰差却也委实难说的清楚,然而这念头亦让我尝到一丝苦涩。
我解下随身的钱袋,将内中所有银钱取出,尽数给了庞松。心中希望他能早日归乡,有一处自己的营生安稳度日,不必在受颠沛流离之苦。
王玥见我如此,只轻轻拍了拍我的膝头,温和的对我笑了笑,那笑意里自然也包含了他对我的理解和宽慰。
秋蕊好似刚从适才的惊吓中清醒过来一般,蹙眉对王玥嗔道,“哥哥竟弄些唬人的,不是说唱曲子么,却搞得像围猎似的,你们爷们儿在外头金戈铁马的还没杀将够,在家里头也不安生。”
我与王玥相顾一笑。见庞松面露意思惶惑,我柔和的笑着安慰他道,“不如你唱支拿手的曲子来听,清唱亦可。”
庞松想了想,回道,“小人唱一支思归引,大人可愿听?”
“是石崇作的那一支么?”我问道。
他摆首,“是唐人张祜的。”
我微微一怔,不再说话。须臾,他再度启唇唱道:重重作闺清旦鐍,两耳深声长不彻。深宫坐愁百年身,一片玉中生愤血。焦桐弹罢丝自绝,漠漠暗魂愁夜月。故乡不归谁共穴,石上作蒲蒲九节。
他唱的悲怆动情,令闻者欲哭。我垂目轻叹,只觉得干涸已久的眼眶已微微有些湿润,却不知是为了他凄婉的歌喉还是那词中令我感同身受的自伤之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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