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是陛下怒极拂袖将兔毫茶盏挥于地下,“你们都是死人么?连一个妇人都拦不下,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朕面前!”
殿中众人立时跪倒在地,大殿上再度恢复鸦雀无声的静默。我听到陛下急促起伏的呼吸声,她挥手怒指胡珍道,“你秽乱内廷,还敢攀诬旁人,朕给你一个机会,说出幕后主使你的人,朕便饶你不死。”
胡珍惊慌万状,连连叩首,直叩的额上红肿一片,断断续续的说道,“臣惶恐,臣死罪。臣绝不是有意诬陷周掌印,实在是道听途说啊,陛下,陛下饶恕臣罢……”
“道听途说?好一个道听途说!你既然那么会说那么会听,朕便让你从今往后都没有这个机会再造口舌之孽!严守忠,将他的舌头割掉,以黄铜灌耳。让宫中人都看清楚,诬蔑朕的近臣是什么下场!”
大殿中人皆瑟瑟发抖,震慑于天子之怒。良久之后,严守忠请旨道,“陛下,适才林升供述那些秽物乃是他所有,此事如何处置,还请陛下明示。”
我迅速抬首,哀恳的望向她,她瞥了我一眼,冷静道,“罚俸一年,令司礼监好生管教斥责。”她转顾高景澜,目光森冷,“景澜,朕的处理方式你学会了么?”
高景澜不敢看她的目光,垂首低语道,“皇姨母英明,景澜受教了。”
陛下再顾秦启南,平静和缓道,“今日之事,你太操之过急了,事关蕴宪你一时乱了分寸,朕也能理解。往后,切记不可这般急躁。”
秦启南微微欠身,从容道,“是,我会记下的。”他转首居高临下的望着我说道,“只是委屈元承了,也请元承多担待本王情急之下难免生疑之过罢。不过,元承身为内廷掌印,对于身边之人更要严加约束。不要让今日之事再度发生才好。”
我垂目,不想让人看到此刻我眼中的悲愤,之后漠然向他颌首道是。
陛下在此际起身,向我吩咐道,“元承,随朕回养心殿。”
我轻轻的放下怀中的方氏,她的身体尚存一丝即将散去的温热,那一缕温度仿佛在提醒我,不久前她还是一个鲜活的对未来有着期许的年轻女子。
陛下搭着我的手缓步走出交泰殿,身后是严守忠急切的声音,“陛下,荣王殿下的乳母……”
我的手臂被她紧紧的捏住,她的声音没有起伏,“传王爷之前选的张氏入宫。”
“元承,朕没有办法。”步出交泰殿,她顿住脚步,疲惫的说,“朕不能审胡珍,不能让他真的招认出秦启南和齐国公主。那是多么大的宫闱丑闻,这些人是朕的亲人,最亲的……却算计一个朕宠信的宦臣,因为你和首辅系之争,因为朕对你好……你明白么?”
我深深的颌首,也深深的明白她的无奈。何况,如果内廷中的矛盾集中在秦启南和我身上,我实在想不出任何理由要她放弃前者转而维护我,我并不敢做如此奢望,也不欲看到因我之故而使得他们夫妻不睦。
然而对于阿升,我却怀有更深的愧疚和感激。我向他诚挚的道谢并道歉,“对不住,此番连累你。我本以为我可以保护你,却没想到尚需你来替我解围,我很惭愧。”
他不在意的笑笑,眨眼道,“我是被您保护的呀,所以我才不怕呢,罚俸算什么呀?我一点不发愁,因为我知道您会养我的。”
他尚有闲情开玩笑,我们不禁相视而笑,他忽然正色道,“其实也怪我,是我没留心才让他们在您房中做了手脚,所以我去认下也不冤。不过您也可以自己说那番话的,可您就是狠不下心,对那么一个害您的女人,您还顾虑什么呀?”
我回忆着自己当时的心境,坦言告诉他,“我不是顾虑她,我知道无论她是否成功构陷我,她背后的人都不会放过她。我只是,被她的顾虑所打动,她心中想要呵护的最珍贵的东西,不惜以生命来维护的,家庭和亲情。那一刻我问过自己,如果我还有亲人尚在人世,有人拿他们的性命来要挟我做违背良心之事,我会不会就范。”
“那您会么?”他瞪圆了眼睛等着我回答。
我有些茫然的摆首,“我不知道,那时到现在,我都没有想明白。”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日子过的平静无波,可惜宁静的湖水下面还是暗藏湍急的水流。
秦启南对我的态度,一日往昔的冷淡。只是在偶尔的攀谈中,他提及我对书画的鉴赏,继而轻描淡写的夸道,“元承房中挂的那幅班姬纨扇图,大异重彩工笔,画工倒是颇为独到,想必赠画之人也有傲世之才,是你的好友?”
“是一个故人,臣不知能否算是他的友人,只是萍水相交而已。”我坦言道。
他听过付之一笑,“那便罢了,太过恃才傲物者并不适合你的性情,元承交友亦要谨慎。”
我明白他在提醒我,方氏的事也许便是警告我不该对冯敏和许子畏表露支持和同情。可我已按心意从事,便无谓顾忌太多了。正如我当日所想,既然麻烦总不会断,那么也不必事事皆求全。
渐渐地朝中有不少大臣陆续上疏陛下,建议应多派我出去历练,监军也好,提督税务也罢。我初始略感惊讶,后来转念想到,我若长久在内廷却是不易被拿住什么错处,也许外放反而更能让他们找到机会来攻击和弹劾我。
天授五年伊始灾难频发,从元月开始,甘陕大旱几近颗粒无收,继而云贵地震,入夏淮河发生水患。
陛下终日愁眉不展,“凤阳府一岁而水患蝗蝻三灾叠至,禾稼尽伤,孑遗颠离。周边官仓米储备尚足,太仓却拿不出赈灾的银子!朕该拿什么安抚那些失了田地房屋的灾民!”
她想到了漕银,用漕运折粮银万两先来填补赈灾所需,然而户部并言官们纷纷上书反对:漕粮为京储重计,难以议留。
“漕粮是供宫里,勋贵,京师官员所需的,他们自然反对,说的冠冕堂皇,好似为朕的内廷考虑一般!如今拿不出钱来赈济百姓,难道非要逼朕下罪己诏,他们才满意么?”她愤而将奏疏掷于地下,哀叹道,“元承,朕此刻若是能变出十万两银子来就好了。”
我心中一恸,罪己诏是君主在朝廷有过错,国家遭受天灾或是政权出于危难之时,颁布的自省和检讨自己所犯过失的诏书。
我俯身拾起奏疏,一壁思忖着,一壁安慰她道,“国税历来是田赋和徭役两项,如今农民生活已艰难不能再增加他们的税赋,但矿税则不在其列。所谓农事之获利倍而劳最,愚懦之民为之;工之获利二而劳多,雕巧之民为之;商贾之获利三而劳轻,心计之民为之。商贾之利可三倍于农事赋税却较农税为轻。臣以为这并不合理。陛下不妨考虑增收这部分赋税。”
她面有隐忧,摆首道,“朕也知道如今商业繁茂,赋税却还只集中在农事上,倒让天下的官商都得以轻松发财。可就因为如此,这税才不好征。朕的臣工们哪个不是自己有商铺有矿,再不然就是和大商人们勾结在一起发财的。叫他们去收税?不是收到自己头上!他们哪个肯替朕要这笔钱?”
我应她道,“臣可以去要这笔钱!陛下若是准的话,臣即刻就上疏奏请,陛下可以派两京司礼监的宦臣去各地收取矿税。”
她微微一怔,随即转而顾我,缓缓道,“这是要被那些官员痛骂的事,到时候百官群起而攻之,你不怕么?”
我淡淡一笑,将担忧都隐藏在这片浅笑中,“不怕。只要能增加国库收入,臣被骂几句也没什么。”
“只怕届时不只骂你那么简单。可是眼下远水也解不了近渴。矿税是长久之计,朕需要的是立刻就能摆在眼前的银子。”
我心念微动,遂道,“臣有办法。那年奉旨去两淮,盐商江春曾跟臣提到,想要世袭盐商的资质。臣以为此时是个好时机,不如允了他们。臣初时担心这么做会令他们官商勾结起来更容易,但如今在没有其他好办法的情况下,也不失为一个权宜之法。”
“你是说让他们出银子来买这个世袭的资格?”
我颌首,“是。这笔钱虽然不少,但和他们日后能赚的相比自不算什么。这笔买卖,这些大盐商心里都清楚的很。”
她再度转首盯着我,蹙眉问道,“两淮转运使沈继一向认为盐商应该公平自由选拔,谁有能力皆可为之。他一定会反对你这么做。”
我默然,半晌后,笑对她道,“那么便看陛下的心意。您如果同意臣这么做,臣便没有任何顾虑。其余反对的人,交给臣来应付。日后就是有人攻击这项政令,陛下把责任都交给了臣,其中过失自然也应该由臣来负责。”
她沉默良久,叹道,“朕朝中百官,坐视民生。百姓之疾苦和他们痛痒不相关。请赈,朝廷没有钱,便推诿支吾,想不出一丝一毫办法。他们何尝有忧民之心,倒是想着把过失都推到朕头上。最后竟还是朕身边的宦臣替朕来分忧。”
我一笑,“那么臣便请旨去凤阳府督灾。臣会在凤阳见两淮盐商,谈妥了这桩买卖,陛下便可以下旨给他们世袭资格。臣自会想办法说服沈继。若他一味坚持,臣也只好拿钦差的身份来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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