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然垂首不语,肩膀却开始不住的颤抖,隔了一会他边哭边说道,“父亲,死了……”
我极力掩饰自己的震惊,“死了?据我所知皇上没有诏谕天下判处杨大人死罪,怎么却……”
他猛地抬起头,满脸都已是泪水,眼中带着一抹恨意,“诏狱的人知道皇上深恨父亲,早晚会要他死。就趁一个雪夜,将父亲灌醉了,拖到积雪里埋了起来,父亲是,是被活活冻死的。”
我闻言大骇,禁不住踉跄后退了几步,阿升忙扶住了我。
我此时无言以对,竟连安慰他的话都说不出口,最后只能匆匆告辞上马离去。
我一路一言不发,扬鞭策马飞快的往禁城驰去,好像只有这般才能发泄心中的胸中郁结不散的悲伤。阿升见我如此,也不敢多言。
到了东华门处,我才注意到阿升一脸的担忧害怕,才意识到我还未在他面前如此失态过,我过意不去的对他说,“阿升,对不住,明日起还得麻烦你帮我找处宅子,我想要安顿好杨家母子。”
“大人跟我客气什么,只是,您真的想清楚了么?他们是犯官家眷,虽然陛下没有问他们的罪,但若是旁人知道了总归不好,大人不怕受他们牵连么?”
我不是没想过这点,可他们母子情况艰难,若能尽我一点力量帮助他们,即便日后有人因此弹劾我,我也认了,于我这不吝于换得一份心安。
但我也能从杨楠的语气里听出他对陛下的不满,如果他知道我的身份怕是不会再接受我任何帮助了,我于是对阿升嘱咐道,“不必担心我,倒是我们的身份千万别让杨家母子知道,替我选个僻静处的宅子,这事办的小心点不要让别人知道。”
阿升见我坚持,便即点头答应,不再说什么。
第三十九章 有恨无人省(一)
我见到陛下时已经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她笑着冲我招手,“国朝还是有能人的,这幅湘夫人图做的真好,和仇十洲全不是一个路子。”
我走到她身后,看书案上铺陈一卷人物画作,画中湘夫人手持羽扇,侧身后望,回眸顾盼间神态灵动。
观其人物画得颇为古雅,长袖飘洒,裙摆曳地,和顾恺之女史箴图中人物相仿佛,笔法则用高古游丝描,施朱红及白粉,精工古雅。
我点头道,“确是与仇十洲审美情趣不同,此画更具古意,陛下从何处得来?”
“御用监秉笔叫孙泽淳的,你前日里提起过,今天给朕送来了个这个,说是苏州一个叫萧征仲的人画的,这人是乾嘉三十五年的举人,号称书画双绝,在吴中一代颇有名气。”
原来是他,以前我曾听孙泽淳提过,此人做过一段时间的翰林院待诏,但一向并不得志,后来索性辞了官,放舟南下,回到故里潜心诗文书画去了。
当日孙泽淳就曾赞过他的画好,看来一直以来他都没忘记这个人。
“你觉得这人如何?朕想把他招来做画院的待诏。”
我略微思量一下,觉得并不是很妥当,“臣听说萧征仲在翰林院时书画已负盛名,因此遭到同僚嫉妒排挤,郁郁不得志才辞官返乡的。
如今陛下想再度启用他,恐怕他心中芥蒂难除并不敢受召,而且观其画作书法皆自称一家,随性奔放不拘一格,这样的人才臣以为更适合留在吴中一代寄情山水,方能给他更广阔的空间去施展才华。”
她沉吟了一阵,有些不悦的道,“留在朕身边就缚住才华了么?照你这么说,怎么还有那么多人争着抢着做官呢?”
我含笑道,“是,但又自不同。醉心书画的文人和心中有家国天下的文人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前者虽不乏仕途不顺才转而研究书画的,但最终都会为戏墨弄翰的生活而痴迷,不再有兴趣了解官场之道和朝廷所需。
后者胸中自有经略也从来不屑只弄些文人巧思。所以两者对于功名的向往完全不同,亦很难互相理解,勉强在一处自然也难和谐共事。
陛下身边应该多些有治国韬略的文人,就连画院都更该招些,似仇十洲这样严谨周密刻画入微的人,而萧征仲这样的雅士就留他在民间,也许反倒能出品更多的佳作。”
她颌首轻笑,侧过头看着我问道,“那么你呢?你是朕身边那一类人?”
她这样问,让我心里有片刻的黯然,我垂首道,“臣不能安邦定国也不能诗画愉情,臣只是服侍陛下的一个家臣。”
她转过头不再看我,声音有些清冷,“你才刚的那一番话就很通透,比有些个名利熏心的朝臣们更明白些,你很不必妄自菲薄。朕对你自有期许。”她顿了一下,继续问道,“你见过王玥了?”
我点头道是。她又问道,“觉得此人如何?”
我想着他对我说的那番话,“臣以为王玥忠毅果敢,若陛下用的好,他会是有一番作为的股肱之臣。当然这只是臣的一面之词。”
她蹙眉道,“朕是要好好用他,不过阻挠朕用他的人也少不了。你今后出宫时可以多去他那里坐坐,十二团营总兵位置极为重要,朕要知道朕的禁卫军中都有些什么人。”
我躬身称是,她甫一登基要扶植自己的亲信自然会遇到些阻碍,但我不想她日夜为此悬心担忧,见她此时凝神注目湘夫人图,莹白的额头下黛眉若蹙,神思悠远,我心中一动,脱口道,“陛下此时神情倒有些似画中的湘夫人。”
她不已违迕,娇笑着嗔道,“湘夫人是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朕倒没有这样的人可思念呢。”
沅水有白芷澧水有幽兰,眷念湘君啊却不敢明言。我本来说完那句话便有几分后悔,此时听她念诵九歌中的这两句,又望着她如花的笑颜,我的思绪竟已有些缠绵。
她在惆怅的是没有人可以思念,而我呢,却是那人明明就在眼前,我却永远都不敢明言。
此后数日,日子倒也过得平静无澜。今年的殿试结束后,陛下亲点了李松阳为一甲第三名,授刑部主事。沈继为进士,授扬州学政一职。而我因为早前见过一众学子,殿试那日陛下便没有叫我随侍,大约也是为了日后更方便行事吧。
阿升的办事效率很高,几日后就寻到了宣武门内一处两进的宅子。
那宅子的主人原是按察司的一位佥事,因丁忧回籍才将京城的房子卖掉,因走的匆忙价钱倒也卖的不贵,阿升在讲价方面居然也是一把好手,所以最终成交的价格尚不需我变卖什么历年赏赐之物。
听阿升说自那日杨枞走后,杨家人隔三差五又去杨夫人处闹上一闹,讽刺奚落说的话渐次难听,阿升亦不愿意转述。
也因为不胜其烦,我再次登门请杨太太搬家时,她也就没再多犹豫,只表示不会白住在我家,他们按照典房的市价逐年交给我就是了。
我也不好多言,只得含笑应了。
如今我出宫时去的最多的地方便是王玥家。如果他不在大营中,我便去他府上寻他说一会话,有时候他也会教我些有趣的事。
一日我去他府上时,他正搭好了箭靶准备练箭,他是武将出身自然骑射功夫都很了得。他每次都能将弓挽成满月,一箭射中靶心,那箭声仿佛穿云裂石般震得我心头铮铮作响。
他看我在一旁看的认真便问我要不要学,我那时毕竟少年心性,对事物充满了好奇便跟着他学开了射箭。
彼时我不过十八岁,正是身体最好的时候,虽然不能似他那般有力但慢慢也掌握了技巧,竟也能射的稳且准,他因此连赞我聪明,后来又说我是个心静的人,所以学什么都会比较快。
我听过也只一笑,倒有些恍惚,仿佛从前也听谁这样说过我。
第四十章 有恨无人省(二)
这天从王玥家出来,我便顺路转去看杨楠母子。杨夫人和我寒暄几句问些生意是否顺利的话,我亦嘱咐她多保养身体。
杨楠坐在中庭天井处读书,笑看我与杨夫人的对话。杨夫人进屋去后,他才肯老实说,“你们这些大人说话总是那么客套,我以前以为父亲是最一本正经的人了,现在发觉先生虽年轻说话竟也这般稳重。”
他如今已能很镇定的谈起杨湛了,这样很好,我含笑应他,“大概因为我是生意人,谈买卖的时候不装的老成点难让别人信服。”
“先生祖上就是经商的么?做生意不是很辛苦么总是要跑来跑去的?”
我骗人的工夫究竟是不大好,想了想只好半真半假的回答,“我是自己学做生意的,家里人都不在了,小本的买卖可不是得自己跑的勤点。楠哥儿怎么问起这个?不是对做生意有兴趣吧?”
他闷闷的摇头,“以前父亲总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他自己就是靠读书跻身仕途,可是又怎么样呢,后来还不是革职问罪下狱,死时那般凄凉,我有时候真恨,他若安心做个乡间教书的先生,此时我们一家人还能生活在一起。
我更恨那些害了他的人,为了讨皇上欢心就随意结果人的性命,还有从前父亲得意时那些凫上水来的人,父亲一倒他们恨不得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一般撇的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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